追憶似水年華—論侯孝賢《童年往事》
◎外文一 陳鼎貳
〇、這是個文體的實驗,試圖領略創作者的生命片簡如何建構電影的幻覺。
一、創作者能藉由追憶獲得什麼?
二、侯孝賢在《童年往事》中開展了個人的私歷史,再現自己童年鄉村的風景、成長中的里程碑和家族史,亦即,構成自己生命最深層的光與影。
三、嚴肅的回憶錄與自省的作品,必是帶著憂鬱的自剖。生命中任何一段時間,都是一經感知就會被消滅的流光瞬影,所以回憶底層必帶有哀愁的震顫。而只有在與自己獨處時,帶著溫度與生命感的氣味、肌膚上的搔癢、聲音中的殷懇與怨懟、口中乾涸的黏滯苦味,以及,午後斜陽帶來的錯落光斑,才會如魅影般不帶一絲痕跡與重量地,從心中湧出。
四、創作者為何要認真的將自己的回憶再現?回憶對創作者而言,是比任何主題都要深刻的一種考察,因為這是個如收藏家般,檢視把玩組成自己靈魂的成份與記憶零件的行動。通常對「現在」而言,「過去」留下的共同痕跡都是哀愁,因為沒有任何方法或器械能將回憶防腐保存,任何形式的紀錄都只是再現,攝影與錄像也不例外,因為這種經過中介的藝術必須經過美化或詮釋(亦即,回憶的動作)才會顯像、發出聲音。
五、童年最能喚起強烈的哀愁,因為憂鬱是經過各種七情六慾的沈澱後所累積出的素質,而身為孩子的自己,天真的、毫不保留的喜怒愛憎,就是最接近自己本質的狀態。
六、所以,這部《童年往事》便是一個追溯創作者的憂鬱和嚴肅,是如何被逐漸沉積而出的考察。所有往事都是經由反思過程中所留下的,也就是說,被導演的憂鬱的考察所揀選下來的,最能反射生命微光的情感印象。
七、這部電影從導演的旁白開始,上溯了自己(電影中以阿孝出現)的出生,然後是兒童時期、青少年時期,穿插各種鄉里軼事,以及家人的旁支劇情,終於祖母的過世。就文學體裁而言,可說是自傳體的成長小說。
八、這部電影同時是一個男孩的典型成長史:在家裡據有比女孩更重要的地位、視遊戲與玩伴為命、難以適時表達細緻的情感、叛逆好勇、同伴所引導的性啟蒙、對心儀對象的彆扭、在鬥爭中歷險、建立同儕的地位,最後,在親人的死亡中讓自己編構的英雄形象與虛擬觀眾破滅。
九、這不是傳奇性的故事,主角沒有傳統英雄的形象。阿孝和其他鄉間的人一樣,受到家族極大的影響。猶有甚之,長輩由大陸飄洋而來,更使其在土地間的關係變得曖昧,長輩身為流亡者的強烈自覺,與孩子是台灣為故土的認同,這種兩相對照下營造出的諷喻性造成了家族長輩的創傷與無奈。
十、家族長輩們都有自己的心事和困境要處理,這在孩子們的眼中通常隱而不顯。唯一的例外是祖母,其想回大陸的渴望在孩子們的眼中不過是老糊塗的表現罷了。但全片最受重視的祖母重視的孫輩就是阿孝,所以他對祖母的情感特別深刻。他的童稚和青春與祖母的老邁和細瘦形成對照,也應和著英文片名:The time to live and the time to die.全片即以阿孝的出生為始,祖母之死為終。同時揭示潛藏的普世主題:生到死的旅程與對照。
十一之一、家族長輩的傷心事通常晦秘,但會在重大的婚喪場合,因強烈的情感波動而洩露。例如父親為自己撰寫的行誼,透露其根本不打算在台灣久留的無奈,也解釋其長期的沈默;母親在女兒出嫁時,向同是女人的女兒透露自己也曾為男性同事心蕩神馳的過往。這些回憶在獲知當時只有震驚,因為會成為祕密,無非是因其帶有慾望與悖德的成份,或是,違反家庭責任的,但在日後,這些秘事會因為憂鬱的回憶考察而得到同情的理解。
十一之二、長輩的死亡相較於阿孝的逞凶鬥狠,其使人幻滅的特質益發凸顯。死亡從不是簡單的現象,它除了帶來哀慟,還會對未亡家屬帶來直入生命本質的震撼。親人的存在一旦從心中剝落,那個缺口就永遠也不會被填起,只有時間的麻醉和憂鬱的反思能使這種痛楚轉化,成為生活的能量,以惕厲、座右銘或怨懟留存。目睹了母親的病體,阿孝原本天真叛逆的氣質,便明顯地在刺眼銳利的光影中一層層褪盡。人必有一死的平凡結論,在結尾以極美的詩意被深刻地描述。螞蟻爬過祖母遺體,象徵生命必歸於塵土的渺小;收屍人在處理祖母遺體時,對阿孝兄弟們所投的譴責目光,則是晚輩須負起責任的嚴厲提醒。
十二、在母親北上求醫的那段時間,阿孝家裡只剩下男孩們與男人(已開始工作的大哥)。這是一個由男性所組成的不完整的家庭,這些兄弟們在家庭中,通常是天真的一群。在祖母之死的場景中,這群人的天真被赤裸地被收屍人瞪視,幻滅與荒謬感被凸顯。
十三、同樣是男孩們,阿孝的好友們也一樣值得經由回憶而呈現。這些孩子們並非大奸大惡,充其量只是半吊子的小流氓。對當時的阿孝而言,每次的歷險都是一次令人興奮的大劫,事實上,最後小事也真的鬧大到逼近生命安危。這些大劫的重要性也是在事後的反思中(亦即,從成人的角度拍攝/觀看電影)被呈現,當時的男孩們又能想到多少這些鬥爭的無謂呢?另外,同儕關係中無形中會產生階級,一方面是對生活中的男人的摹仿,另一方面是進入社會前的一次無形的(無人注意到的殘酷的)鬥爭。
十四、男孩的成長史幾乎無不伴隨性啟蒙,電影中常常取鏡阿孝青春時的健壯肌肉,也多次提到夢中遺精的話題,最後,一群孩子們進青樓開眼界。這種回憶在青壯年後,其被賦予的失落感會在一個驚覺後突然跳出。這種肉體與性的開發,是童年的青澀被一次次挑戰而脫落的體現。
十五、常有人主張從文學或電影中找尋大歷史,亦即,一葉知秋式的批評。但除非是巨大的集體創痛(侯孝賢的《悲情城市》便處理了這個問題),否則就私我的角度看去,這無足輕重。電影中除了主角出生後不久的遷台(與其記憶完全無涉)外,副總統陳誠之死是唯一一次提到的時事,而且是以戲謔式,令人發笑的場景中出現。男孩們因為陳誠之死而被大人們叱罵無法繼續玩樂,因此憤而以石擲窗。這行動藐視了由人為塑造的大時代背景籠罩生活的暴力,事後觀之,或許這行動才是真正的叛逆,且留在心底直到成為藝術創作者。
十六、《童年往事》的視覺成就美的令人屏息,場景多能呼應片中人的心緒。金白陽光的灑落,溫度和影子的流動似乎觸手可及。明亮的雨景不會晦澀地令人難以接受;各個建築靜謐且親切;片末母親臨終時,屋內的光影在阿孝臉上所留下的強烈對比與蒼白,也令人的心思緊張升高。各種物件的細節也被拍的歷歷清晰,旋轉的陀螺,與陽光形成對比的日光燈,清明地建立了心理風景再現的真實感。全片在聽覺上的成功是全採自然聲音的每個畫面,音樂本身無特出之處。
十七、觀眾能從這個創作者耙梳過往的過程中得到甚麼?除了美的感受,更有價值的應是藉以培養感性與勇氣,從懷舊的哀愁感中得到反思自己的機會,並藉沈浸並品味他人與自己經驗,來得到生活或創作的泉湧精神與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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