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評】十四歲的孤單Tequila

十四歲的孤單Tequila

◎政治二 李若雯

1.

 人長得越大，世界就越顯得可疑，似乎沒有什麼是值得鼓起勇氣去相信的，就連應該只屬於自己的記憶，也漸漸模模糊糊的混成一片。

 不過這大概是真實發生過的記憶吧，一個最平常不過的午後，天空沒什麼顏色，大概才四五歲的我坐在母親的腳踏車後座（印象中好像只有這麼一次是被載著的，之後似乎不曾再被載過），緩緩行過家附近近通化街的那條馬路，這條路之於我有種奇異的感覺：事實上他離家是很近的，但卻又因平常不會經過而十分疏離，有種既遠又近的矛盾感。

前座飄來母親的歌聲，母親習慣用一種類似小時候音樂課音樂老師唱歌的方式唱所有的歌曲，亦即拉高聲音，用假音認真的唱：

我不要你的呵護　你的玫瑰　只要你好好久久愛我一遍
就算虛榮也好　貪心也好　哪個女人對愛不自私　不奢望

那應該是1996年吧，來自台東山林裡的張惠妹，發行了她的第一張由張雨生製作的個人專輯《姊妹》一炮而紅，全台銷量突破百萬張。關於阿妹崛起的傳說自已家喻戶曉了，此處便不多提。對當時的我來說，張惠妹是一個嶄新地出現在世界上的角色－一種實際上只出現在電視上，但又好像無所不在的唱歌的人。

如今再聽〈原來你什麼都不要〉，旋律自仍是動人的，但叫我另有感觸的，卻是歌詞中那極端委屈求全的小女人心態。細想如今樂壇，已然很少聽到如此淒婉的歌詞了，失戀情歌多有起承轉合，起承轉多描述感情從有到無，但無論歌詞前段如何如泣如訴，合處幾乎都以面向更好未來、等待下一次真愛做為結束（此類所謂「療傷系」歌曲以梁靜茹為翹楚）。「以為在你身後/是我一輩子的驕傲」這種幾如傳統日式女子的內心獨白，在新世紀是幾乎不可能出現了。

《姊妹》專輯裡除了同名歌曲〈姊妹〉外，〈解脫〉〈剪愛〉都已為經典，但我特別喜歡由張雨生作詞作曲的〈水藍色眼淚〉：

每一天　如海浪般潮湧　向我襲捲　卻不能夠停留

每一天　枯坐在黑暗中　曲腿弓背　望穿無窮虛空

Oh Yeah~　我真的好累　你為何不瞭解

Baby　我的世界已經瓦解　

變成水藍色眼淚….

若單聽旋律，〈水〉曲節奏明快而輕鬆，阿妹的歌聲卻有點淡淡哀傷，如於一漫長旅程中，欲返已然路遙遙不可得，然前途又茫茫難視的迷惘。而最令人驚艷的是張之歌詞，短短幾行，未用任何艱深的詞彙，便將那種絕對抽象的、不被了解的寂寥，繪成一張留著水藍色眼淚的慨嘆臉孔。

2.

不分中外，歌壇似乎有條自然定律，第一張專輯廣受肯定的歌手，第二張專輯往往只有兩種可能性：大紅大紫從此奠定歌壇地位，或差強人意從此難再有出眾表現，惟留出道作供人稱道。Michael Jackson的“Thriller”、周杰倫的《范特西》、張惠妹的《Bad Boy》都是符合該定律，就此奠定該歌手在樂壇史上地位的歷史性專輯。

1997年夏，締造華語樂壇史上第二高銷量（僅次於張學友18993年的《吻別》）的《Bad Boy》發行，同樣由張雨生製作。《Bad Boy》曲風玩的更廣，但卻又都玩得恰到好處，毫不扭捏作態。一時拉丁曲風的〈Bad Boy〉傳遍街頭巷弄，眾人皆在數著阿妹在曲末究竟說了幾個“Bye”（據本人說是十二個）

一向很少花錢買音樂的母親，竟也買了一捲《Bad Boy》卡帶（沒錯，那個時候還是卡帶），而這是我印象中，母親唯一一次掏錢買流行歌曲。專輯的殼子和封面、歌詞內頁早已四佚，但我仍有著清楚的印象：整張專輯設計走黑色系，封面紙上貼有一層會閃光的薄膜，上面是穿著黑色細肩帶的阿妹低頭笑著，歌詞紙為黑底白字，被我翻來翻去最後變得捲成一團。

我還記得我總站在廚房門口，看著母親一邊做家事，收音機裡一邊放著這捲錄音帶，我最喜歡的曲目往往也是電視裡常聽到的主打歌，諸如〈Bad Boy〉〈一想到你呀！〉〈聽海〉等等。往往拿著歌詞本想弄清楚主歌的A段及B段歌詞順序究竟哪裡不同，而〈一想到你呀！〉曲末不斷重複的「啦啦啦啦啦啦/許下你的心願/丟一枚錢幣等月兒圓」往往讓我一個人唱時無法將這首歌結束（因為不知道結尾在哪），還傻傻地問母親說「許願為什麼要丟錢等月亮圓呢？這樣願望才會實現嗎？」而聽海的歌詞對六歲的我更是莫名其妙：「寫信告訴我今天/海是什麼顏色/夜夜陪著你的海/心情又如何/灰色是不想說/藍色是憂鬱/而漂泊的你/狂浪的心/停在哪裡」，究竟為什麼灰色是不想說、藍色又變成憂鬱，簡直毫無邏輯可言。但弔詭的是，我小時候對這首歌從來沒有疑惑，一個人還是唱得很高興。

大概就是因為太喜歡這些主打歌了，以至我從不願好好去聽專輯裡的其他歌曲，每每都快只願快轉到熟悉的旋律方按下播放，一直到家中的張惠妹熱潮過去，我都沒給其他歌曲一個被撥放的機會。

而阿妹之後推出的《牽手》（1998）《我可以抱你嗎？愛人》（1999）母親顯然都沒有那麼喜歡，家中的流行樂聲似乎也就此停頓了，那捲卡帶也隨之下落不明。

3.

我再對流行音樂感興趣，已是小五以後的事情了，一直到國中，學校裡流行的是周杰倫、孫燕姿和現在不知為何被汙名化很嚴重的5566。至於阿妹，那時早已離開豐華加入華納，而幕後推手張雨生早已因車禍過世多年，最新發行專輯中亦無雨生遺作得尋（雨生去世後，阿妹所發行的後幾張專輯皆有收錄其遺作，並皆為專輯中令人印象深刻之佳作），華納時期的阿妹雖說亦有如〈真實〉〈記得〉等著名歌曲，但整體來說聲勢已大不如前，專輯多只有首波及次波主打歌令人有印象，年輕一代已不會將其視為眼下一線歌手。而華納對阿妹的包裝也是個災難，快歌曲風意圖求變但卻不適合阿妹聲線，反稍顯媚俗矯揉，慢歌意圖重達〈聽海〉經典但多惟平庸之作，造型更是個大大敗筆，以《勇敢》專輯宣傳時期（約2003年）莫名其妙的褐色黑人辮子頭堪為悲劇代表，對於身為唱片主要銷售族群的國高中生來說，他們多追求時尚、新鮮、甚或西化或日化，阿妹顯得太舊、太無趣、太“local”。

一個假日午後，十四歲的我無意間竟又看到那卷卡帶，應該說「發現」它竟然還躺在收音機中久未開啟的錄音帶匣裡。出於一種殺時間及懷舊的心情，我將A面到轉至第一首，開始撥放。

《Bad Boy》專輯第一首歌是〈哭不出來〉，當初為唱片公司最為看好的主打歌之一，我對「我想哭但是哭不出來/直到思念想海」的副歌稍稍有點印象，直到此首歌的C段出現，我不禁屏氣凝神：

……我愛就愛錯就錯為你愛為愛等待/我想哭但是哭不出來/等到思念想海/

 那是一種宛如長河行到盡頭，奔留四散的開闊嗓音，在絮絮的哀怨過後決斷的表白，如是表現不是我那時聽的一般流行歌手唱得出來的，我靜靜繼續聽下去。

 接下來的〈一想到你呀！〉亦是輕快而不留膚淺，袁永興在《台灣流行音樂200最佳專輯》中關於此曲的描寫十分貼切：「那時候的張惠妹，聲音裡那種大自然清澈的特質依舊還在，特別是像〈一想到你呀！〉裡，啦啦啦的吟唱所帶來自在和快樂的阿妹，顯得輕鬆而毫無包袱。」是的，阿妹早期的快歌之所以令人懷念，就是因為有「大自然」的特質，草原奔跑般的天真自得。

但最震撼我的，是我小時候總是刻意跳過的第三首〈孤單Tequila〉，Tequila即為龍舌蘭酒，兒時光看到歌名有這拗口的單字便覺討厭，毫不考慮直接按下快轉，因此這首由張雨生創作詞曲的好歌，竟蟄居在卡帶裡，晚了六七年才再次讓我聽到。

 歌曲一開始以哀怨的薩克斯風作為開頭，阿妹淡淡的吟唱著貫穿整首歌的「多少次錯過又來/多少次愛過再愛/直到擁有才明白/我的愛……」

接下來的歌詞，描述一情傷女子在酒館獨飲的孤寂心境，宛若在昏黃燈光下的心靈剖白：

早已習慣/這個酒館/午夜以後的凌亂/狼籍的杯盤/有人爛醉/哭得哽咽/有人將嘴角一撇/縱容一切不屑…

TEQUILA 碰/AROUND THE WORLD

煽情過頭的SAXOPHONE/依然即興憂鬱種種

 據專輯製作當時的錄音師回憶，製作人張雨生力求完美，在「Tequila碰」一詞後堅持須錄進真正的開瓶聲，為此製作團隊還專程去買酒，來來回回試了好幾次才錄進這微乎其微的氣泡聲，要將音量調大仔細聽方可聽到。

似是終遇願側耳傾聽的知音，女子繼續訴說著自己坎坷的情路與無可奈何，情緒逐漸隨著旋律的推進而累積，終至崩潰邊緣：

多少次錯過又來/多少次愛過再愛/直到擁有才明白/我的愛已不再
NO/NO/PLEASE DON'T GO/是我/我太需要朋友/說/說管他到底是什麼/是什麼

至此背景合聲慢慢疊合，歌曲也進入了最高潮，每一字都灌注了歌者的靈魂，如同被一股強烈力量使盡推出雙唇，壓抑已久的情感終全盤釋放，如昏暗舞台上聚光燈下的絕望嘶吼，最後又猛然歸於平靜，只留一句徒勞無功的挽留：

NO/ NO/誰對誰錯/為何我/是我/失魂落魄
朋友/你懂不懂/說/說他們愛的自由
WOMAN/ WOMAN /妳要怎麼做/我/我難道不夠成熟
NO/ NO/誰沒有夢/PLEASE DON'T GO

曲末薩克斯風聲再度響起，聽者似已經歷了女子一生，兀自低迴感嘆。十四歲的我，就這樣展膝坐在自己房間的木頭地板上，深深的被震撼著。這首歌缺乏明顯的副歌，且起伏過大，絕對不可能成為專輯的主打歌曲或K歌經典，然在短短四分鐘左右，竟完整交代了一女子半生份量的情緒，於歌曲激昂處亦渾然天成，毫無賣弄歌者歌唱技巧之感，該曲深度可謂流行樂壇少有。

接下來由伍思凱作曲的〈一個人跳舞〉傳達出了一股歇斯底里的狂放，B面的〈甜言蜜語〉淡淡哀婉，餘韻不斷、〈情人？敵人？〉中「你別把我當敵人」一句唱出了絕望控訴的語氣，皆為少見的佳作，甚可說該張專輯任一首歌皆有、甚或超越阿妹之後專輯主打歌的水準。卡帶轉到了盡頭，收音機的播放鍵「喀」一聲跳起，你只能於寂靜中驚嘆這真是一張空前絕後的好專輯，然後無可奈何的加入慨嘆張雨生早逝的遺憾大隊。

《Bad Boy》發行的年代，數位音樂尚未侵襲肆虐，那是一個音樂十分寶貴的年代，少年男女們努力的攢著每一分錢，期待去唱片行結帳的那一刻。適時台灣經濟發展達到高峰，《Bad Boy》的超高銷量亦見證了當時的繁榮景況，更打破了90年代初，由香港四大天王長久獨霸華語樂壇的局面，阿妹的出現，意味著台灣本土音樂的崛起，更賦予了「原住民」一詞嶄新的想像，李宗盛言其乃「華語樂壇最後一位天后」實非言過其實。

 而一般人所不熟知的〈孤單Tequila〉其實並不孤單，其一直以來為廣大妹迷心中最期待在演唱會聽到的私房歌曲，阿妹於2010年夏的「快樂暢開」演唱會中終演唱了完整版。再聽、再觀阿妹現場詮釋此曲，只覺更勝十餘年前所灌錄的錄音室版本，歌曲行至高潮段落，阿妹眼神淒婉身態激動，令人不忍卒視，歌者聽者皆入神難以自拔。

4.

而我距那個初聞〈孤單Tequila〉感動的午後，又已過了五六年，阿妹亦已離開華納，加入EMI成了「阿密特」，所推出《阿密特｜張惠妹意識專輯》概念完整、包裝前衛，其叫好叫座，於金曲獎大獲全勝，頗有東山再起之勢。

《阿密特｜張惠妹意識專輯》可說是阿妹本人主導性最強的一張專輯，其嘗試主題甚廣，音樂上嘗試了原住民古調的搖滾化，議題上則觸及性愛、同志等，雖惟點到為止，但在國內主流樂壇已為少見嘗試。我尤喜由阿弟仔作曲、林夕填詞的開場曲〈開門見山〉，有著搖滾的曲風，加上瀟灑脫俗的歌詞堪為絕配：

甚麼秋水/怎麼望穿　

甚麼燈火/怎麼闌珊

甚麼風景/就怎麼看/何必要拐彎

打開門/就見山/我見山/就是山　

本來就/很簡單/不找自己麻煩

痛就痛/傷救傷/是誰說/肝腸會寸斷/混帳　

 從〈原來你什麼都不要〉的自憐認命，到〈開門見山〉說走就走的乾脆灑脫，流行音樂反映了不同時代的價值觀變遷，使那些難以確信的片段記憶或信念得以安身立命。阿妹也終不再描摹著張雨生逝世前給其留下的歌唱藍圖，創造出了自己的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