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開始引起我注意，那是附近的廣場。
廣場的功能原本應該是提供附近住戶打球使用，可惜現在實在看不出原本的用途，連籃框的痕跡都沒有剩下。裡頭倒是開始停滿一行一行的機車，充當這地狹人稠區域裡難得尋到的停車場之一。廣場的外圍有著四面直立的網，充當圍牆。那圍 牆除了防止籃球從場中飛出掉在馬路中央的用途之外實在一無是處，在這個連籃框都不剩下的場子裡，現在這圍牆已如虛設。連在裡頭隨意找幾台機車坐下來抽菸的 少年們口中吹出的煙霧都攔不住，每回從廣場邊經過時都必須閉住呼吸。
若不是這些少年真的分秒不離菸管，我會更加注意他們的一舉一動的。但就算他們個個菸槍，我還是忍不住每回都偷瞄他們幾眼。
猜測是來自附近的那所高工。沒有一個學校級的單位的話，除了幫派大概很難聚集這麼多的年輕人。
但他們又不像是幫派子弟那樣的氣質。不知如何形容，沒有幫派的叫囂氣質、也不似幫派嚴謹，就是很慵懶地，一群人集合，也沒要做什麼，斜倚著牆壁或駝著背坐在隨便一台機車上，聊聊天，抽抽菸，混混日子。
大部分的他們生著很姣好的容貌與身段，而且挾帶著一種風流的時尚感，但是卻一個一個過溢地流露出一份憤世嫉俗的不平情緒和離經叛道的野心。
那種自我中心，跟我很像。
單憑這一點，讓我就莫名地不想多理睬他們。
另一部份的人低調一些。他們也許手一樣插著口袋，也許頭髮一樣染成三色，也許一樣叼著菸走進那個小廣場。
可是他們不一樣。
這一種人很奇怪，他們不比較寡言，不比較穩重，當然更不比較氣質端莊。
可是他們的身上就有一種莫名的氣質讓他們一到場的時候整個氛圍會瞬間改變一下。
他們也是很隨便的，找到某一台靠內側的機車就坐下，甚至不管上頭是不是坐著和他一樣打扮一樣年紀的另一個同伴。可是那同伴也甘心，基於朋友的道義讓一讓他或她，兩個人一起坐在同一台椅子上，一人一半感情不會散。
我側面猜測，這些人不那麼一天到晚嚷嚷著一些這世界很無奈的話，不那麼帶著怨怒面對生活，在家大概比較少和父母頂嘴吵架。他們不把離經叛道當流行，只是偶爾在靈光一閃的時候拿來感歎一下世道，對於和別人嘴砲，那就當作是一種調 劑吧，沒打算去贏得一個嘴砲盃冠軍，所以只是偶爾懶懶地跟人搭個兩句。如果這一群廣場聚集的人最後要群聚在一起成為某一種組織，這一種人最能夠成為頭頭 的。
玩世不恭也是講求格調的。
這一種人多半在人群當中，尤其在這些氣質很接近的人群當中，其實應該是很難找的。因為他們不太外放鋒芒。氣息熏天的一夥子中，就不搶風采地晃晃蕩蕩在其中一個角落。
不過如果真要要在人群當中一眼找出這種人，大抵有幾個比較好辨識的特徵。
首先，他們的眼睛特別亮眼。這種明亮不是戴著放大片就可以做得到的，那種明亮帶著一點漫不經心的神采，乍看似乎是心不在焉，可是其實他們默默把炎涼都看在眼中，所以這種漫不經心其實是很了不起的，至少，相較於見了一點世面就開 始冷眼起來的幼稚孩子，他們保留了一點溫度，自持中庸。就是因為這樣，這種明亮實在難辨，畢竟其間的光采還得得到共鳴的人才真正洞悉得到，能辨識出這種明 亮的人自己也得是個眼光不要太黯淡的傢伙。我往往很難找出他們，正在努力當中。
其次，他們的出現可以颳起一陣小旋風。就像我上面說的一樣，可以改變氛圍 的那種小旋風。見識這種小旋風不是那麼容易的，它不颳在道貌岸然的西裝客身邊，不颳在快步行走、看不見一絲身周色彩的忙碌傢伙身邊，不颳在低溫而高度照明 的冷氣房裡，我猜只有被排油煙管對準的擁擠小吃街、而且在三五個同齡少年的簇擁之下，他們來到的時候會有一瞬的暈眩讓週遭的人腳下突然凌空。可惜的是這些 人往往也不會發覺，反正過了那麼一瞬，世界依然繼續順著自己的規則運轉。旋風行過之後，這個少年行過那些無知的人身邊，會有意無意地拋出一個似乎帶點憐憫 的眼神。當然那個眼神也是依然流轉著純淨的明亮。
最後，當真的如此幸運，遇到一個這樣的少年的時候，他們行過你身邊、慢慢離去時，你心中會突然有一點悵惘。你的心中會浮現出一些有關故鄉、有關你從未見過的 浣衣婦、有關家國、有關滾滾長江東逝水、有關夢想、有關熱情，和那些你以前曾經為了它們一瞬澎湃起來，可是很快又回到千瘡百孔的生活繼續每一天的所有東西。這些少年們不用說話，他們在提醒你，你忘了，而且差一點就再也不會想起來。
這些少年像棋子散落在世界棋盤裡，他們屬於自我，屬於群體，可是又不屬於任何一個存在。
我又走過廣場了，再次閉氣。
那些少年們也許在我的腦後，把視線微微往我一瞥。於是我就得到他們的憐憫，這些也許染了頭髮也許沒有，也許穿著極短裙也許不是，也許煙燻妝也許素顏，無論如何徹底照著自己意思可是又與世無爭的少年們的憐憫。
所以我沒有忘了，我已經，想了起來。
一天一天，感謝這些少年們，他們，屬於這個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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