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0日 星期日

【影評】張作驥:透視底層社會的人間劇場


張作驥:透視底層社會的人間劇場

◎法律四 黃芝瑋

台灣的電影界資金困頓、政府保護措施不足、相關法令缺乏、行銷體系尚未健全,使得從影之路崎嶇顛簸、迢遠無盡,行路人傾注比生命本身更多的氣力,追逐前方閃動的隱隱微光。儘管大環境如此苛刻,有一小撮人依舊在光影之外的地方,捕捉、創作生活中的承轉起落,等待黑盒子裡的人們在銀幕亮起時一起乘著光影旅行。

這些人不容易被看見。或許有一瞬他們的作品在影展上大放異彩、他們的名字露於報章雜誌,但是這些電影在戲院寂寥的上檔又下片,遑論背後的血汗過程之於萬眾浮生,像空氣一樣無色無味、乏人問津,卻又不能與空氣相比,因為少了它們,普羅大眾依舊活得好好的。

因此,選擇這條人煙罕至的道路,便步入永劫回歸的循環歷程,負債、拍片、負債、拍片,是在細緻夢想與巨大現實的槓桿平衡中早該有的體認,最令人惴惴不安的是,能否在這片黑暗渾沌中,續推出新作。以《當愛來的時候》創下金馬獎入圍紀錄史上新高的導演張作驥,深諳箇中滋味,為一圓電影夢不惜負債累累,甚至結束婚姻,若人生的選擇是弱水三千,他便只取電影這一瓢渴飲而盡吧!

小時候在福和大戲院的觀影經驗,使張作驥深深愛上電影,從文化大學影劇科畢業後,如彼時(1950~1960)多數有心從影之人,跟隨許多知名導演(如虞戡平、徐克、侯孝賢、嚴浩),由場記、編導……先做起,賣命學習。長期師承及實務操作的累積,張作驥終於用八百萬台幣拍了第一部自編自導的電影《忠仔》,贏得眾人注目,爾後《黑暗之光》、《美麗時光》、《蝴蝶》、《爸,你好嗎》、《當愛來的時候》迭獲大獎,也培養了不少影視明星(如李康宜、范植偉、高盟傑)。


綜觀張作驥的電影,暴力、衝突中蘊藏溫柔。他的電影多半為台語對白(有趣的是,張作驥本人並不會說台語),說的是這個島嶼上發生的事情,含有濃厚獨特的風土人情,單單屬於我們的共同記憶《忠仔》關注於八家將、《美麗之光》操著客家話的獨白、《蝴蝶》中南方澳的漁船燈火與蘭嶼風光、《當愛來的時候》中式海產店的圓桌、塑膠椅以及金門的島嶼風光。這些漸漸消失在城市裡的台灣況味,以及連鄉間也漸沒落的民俗技藝,在銀幕上以另一種更理所當然、灑潑的形式重生,搓揉至角色的日常中,與我們的生活是那樣相近,卻又那樣遙遠,召喚內心被遺忘淡化、一種似曾相識的情緒。

不同的作品,有不同的故事軸線,但基調皆不脫生老病死、家庭人倫與黑道。張作驥自言,「生老病死是一個過程」,因此他不刻意美化,以鏡頭直接切入,齷齪不堪但是清爽。攝影機登堂入室,捕捉平凡小人物初生的喜悅混亂、患疾遭病痛折磨的扭曲臉龐或種種可笑又心疼的行徑、垂垂老矣的固執與落寞、打打殺殺時鮮血飛濺……,彷彿生老病死並不只是歲月流轉之下的無聲變化,而是會痛、會苦、會哭、會笑,擁有血肉之軀的存在。生老病死也不全然以直白的方式呈現,張作驥時而將其賦予具藝術色彩的象徵意義,以精心雕琢的畫面呈現,《美麗時光》無限透明的藍、《蝴蝶》竹林裡翩翩飛舞的蝴蝶,接近「死並不是生的對極存在」,甚至超越生命本身。

《蝴蝶》片尾,主角一哲死前望著竹林裡翩翩飛舞的蝴蝶
人生的進程,大致是自身的生老病死,而其間又受有許多與自己建立連結的人們,他們的生老病死牽引。最早的連結始於家庭,家庭是微型社會,情感的交流隱含張力、矛盾,細微之處饒富興味。張作驥的電影多關注中下階層人民,透過中長鏡頭的平穩移動,窺見人們生活的場域鄉間的平房聚落、街道巷弄、各人房間,故事便從平素的吵雜活絡中揭開序幕。飯桌則是一家人齊聚的地方,動筷、夾菜、交談,嘈雜之間巧妙的呈現家庭成員的權力地位關係,衝突在此發生,也在此獲得解決。成員特質的刻畫極為典型,父親賺取家用、較無發言權、喜歡喝酒抽菸而導致爭吵、表達感情含蓄;母親料理家務、較為強勢、一張碎唸的嘴定奪大小事卻也緩頰不少衝突;老年人疼惜孫子、多無法干涉生活瑣事、遭逢巨變時較冷靜;青少年則年輕正盛、天真、想要脫離現狀卻無力改變,而最年幼的弟妹常默默分擔家務。電影裡的家庭多半三代同堂,且有缺陷,成員或貪杯賭博、或罹患疾病、或與黑道牽扯,日子往往不能平靜。隨著時光推移,衝突發生、巨變驟至,一同歷經生、老、病、死,成員看似離散,實則彼此的牽引更加深厚,包容、關愛、感謝都在裡頭了。

黑道則是張作驥關注的另一面向,既出於商業考量,也是對社會的控訴與反省。黑道,對於部份人民而言等同社會版新聞,但是對中下階層或是居處鄉鎮的人民來說,為容易滲透日常的惘惘威脅。《美麗時光》的小偉和小傑住在鄉下,無所事事且無一技之長,只能至就業機會較多的城市謀生,惟待遇較好的工作只能選擇酒店、賭場、討債公司等行業,難與黑道劃清界線,若留在鄉間,可能招惹地方幫派,或被地方幫派吸收,如片中同齡的混混一樣;《當愛來的時候》主角一家經營的海產店,須向黑道繳交費用,甚至受黑道爭奪地盤波及,生意難為。而選擇步入黑道的人們,在危機處處、講求義氣的江湖上,也有身不由己的苦衷,《蝴蝶》便側重於黑道之間的道義,極端的暴力蘊含極致的愛恨情仇,終難逃死亡一途。

《美麗時光》涉入黑道財務糾紛的阿傑,年輕氣盛,亮槍恫嚇
一段段錯綜紛呈的故事便從張作驥的執導筒中,躍然於銀幕上。張作驥通常會預先擬定片子的主題,以腦海中構築的某些設定出發,再將它們發展成一個故事,如《當愛來的時候》的場景,便融合「香港大排檔餐廳」與「台灣酒促文化」。可惜有時候將太多元素雜揉在一起,反而使主題散亂而不知所云,例如《蝴蝶》將南方澳日喬遷移的歷史,與蘭嶼原住民、傀儡偶戲結合,原本構思之恢弘格局,礙於片長而只能以字幕或幾個鏡頭帶過,如大雨前窒悶的雷聲。

張作驥偏重寫實,對演員要求嚴格。演戲已不只是表演,甚至內化為演員的一部份,《美麗時光》開拍前長達一年的訓練(包括健身、潛水、變魔術)、《當愛來的時候》為讓演員高盟傑入戲,要求他以自閉症患者的狀態生活交際;此外,張作驥也十分講究細節,例如為了拍攝《蝴蝶》不惜重金買下數百隻蝴蝶、《美麗時光》劇組移駕至蘭嶼外海拍攝,如此煞費苦心,都只求銀幕上不超過十分鐘的畫面……等,他的電影已然超脫表演媒介,成了濃縮社會與藝術的空明鏡面。

寫實之外,他的作品也代有童真虛幻的色彩,張作驥說,因為受到兒子的動物圖畫書影響,因而在《美麗時光》裡加入小傑意外「變出」獨角獸的一場戲。另外,在《爸,你好嗎》中〈孩子,你還記得嗎〉後半,父親帶車禍失去意識的兒子觀賞長頸鹿時,赫然發現動物園裡遊客消失了,動物卻跑出柵欄閒晃。真假虛實之間,容想像有暫時逸出常軌的可能,使得殘酷的現實並不是那麼難以承受,而得以繼續堅持下去吧。

從《忠仔》開始,張作驥說了許多關於你、我、他或者單單屬於這座島上的故事。故事的結局或難逃死的宿命、或在變化中重新思考生命的隱喻,皆為不同主角窺探世界的觀點,其間的是非曲直,沒有加諸任何批判,只有溫柔的自白。人們為什麼走進光影交織的世界,正如《蝴蝶》最後所言,「你想走到一個看不到自己的地方,歡喜的來,歡喜的去,不留下任何記憶」。觀看張作驥的作品大抵是舒服的,讓沉穩又頗富藝術的鏡頭帶著自己,直抵底層人民嘈嘈切切的日常生活,沾染血淚汗水交融的悲苦喜樂,然後大大吁一口氣,享受激越的共鳴之後所留下來的餘波,淺淺的、緩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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