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年代電影批評的舵手—《影響》雜誌
◎外文一 陳鼎貳
引言:《現代文學》在六零年代掀起一陣文壇波濤,並成為許多優秀的寫手和評論一展文思與才華的舞台。《現文》另一個重大貢獻是引進當時國內藝文界尚不熟悉的西方文藝思潮(諸如現代主義、存在主義、新批評等),提倡文學應為純粹的藝術,為感性服務,且堅持不為政治或其他目的利用。此一主張深遠地影響了台灣現今的文壇景觀,並孕育了一批優秀的作家群。約莫同時,台灣電影業進入高度發展時期,國語片方興未艾,以健康寫實風格[1]、武俠片和瓊瑤小說改編電影風靡全台。然而,除了報章雜誌的小篇幅專欄,當時電影圈依舊缺乏健全的批評體系與傳統,也尚未接觸完整的西方電影理論的知識。此時,一批大學或藝文界的男女青年,開始挺身創辦刊物,希冀將全新的感性刺激帶入台灣。從六零年代中的《劇場》、《設計家》,到七零年代的《影響》等,前仆後繼地為台灣的文藝愛好者引介並批評國內外新作品和理論。
本文擬為讀者介紹《影響》這份刊物大致的形式與特色,考察當時影評的風格與水平,一方面為不熟悉台灣電影史的讀者引介新知,另一方面,從電影界的路線,呼應同樣吸收西方思潮不遺餘力的《現代文學》。同時藉本文的探討作為編輯群寫作的借鑑,反思本刊的影評尚存那些進步的可能性,並激發想像,開展更多寫作或編輯的可能性。
1965年一月,《劇場》雜誌創刊號出版,立刻引起藝文界人士的討論與熱情。這份雜誌志在介紹西方的戲劇和電影思潮與藝術家,諸如尤涅斯柯[2]、貝克特[3]、安東尼奧尼[4]、高達[5]等當時引領風騷並開創全新創作風氣的影劇界健將。當時的文藝青年求新知若渴,大量翻譯了外國的理論介紹、影劇評論,甚至全本戲劇和電影劇本。不僅如此,《劇場》還數次自行製作了戲劇,在上演的同時,不忘以文字紀錄成果及批評。雖然因編輯健將當時紛紛出國進修,而必須停止出刊,其短短兩年六期的生命已為台灣帶來重大影響,並在某個層面上,促成了《影響》的誕生。
七零年代,時逢保釣運動,國內男女青年正面臨知性與感性上極大的挑戰;當時經濟開始起飛,電影業也欣欣向榮。在資源豐富與思潮刺激的背景下,1971年,一群政大的學生:段鍾沂、卓伯棠、朱道凱等,協同政大新聞系的教師王曉祥、教師兼導演的唐書璇等,創辦了《影響》。「影響」二字不僅是對刊物未來對文藝貢獻的期許,也隱隱呼應了英國電影雜誌《視聽》(Sight and Sound)。接下來,台大的但漢章、李道明等健將加入,往後期看,許多今天有名的影評人的文章皆在《影響》出現過:如李幼鸚鵡鵪鶉(李幼新)、黃建業、張毅[6]、劉森堯等。由於《影響》屬同人間的小眾刊物,因此募集外稿困難,文章幾乎完全由編輯群撰寫,也出現許多一人用三個名字投稿的有趣情況。而且,與《現代文學》相仿,文藝刊物幾乎無可避免會面臨資金困難的問題,早期尚有王曉祥和唐書璇等人的贊助,有時依然會發生困難。因此,《影響》刊名曾數度更動:雜誌、季刊、雙月刊等。然而,閱讀《影響》幾乎成為了文藝青年的盛事。作家卓明曾回憶:「那時候看《影響》,看《現代文學》、《文學季刊》,甚至更早期的《劇場》,好像是我們這一代藝文青年共同的行為模式。」黃建業也說:「同仁性格幾乎是當時走專業路線的雜誌的命定與特色。一群對于電影抱持著一致執著的人聚集在一起,湊筆錢出一份雜誌,獻曝自己對電影的情感,作自己想做的研究,講自己想講的道理,藉此築構出個人或群體風格強烈的獨特體系,成為一個有別於商業或主流的論壇,並凝聚出一股核心力量。」(引自《「影響」的影響》,頁198-199,葉龍彥撰著,新竹市立影像博物館)由此觀之,使這份刊物發揮力量的並不只是專業知識或是讀者的支持,還有這群人對電影的熱情與使命感。
由文章品質觀之,《影響》的評論是非常驚人的。有別於一般報章雜誌對電影泛泛的簡介(或有甚者,吹捧的溢美之辭),或是濫用學術語彙,語焉不詳的艱深之作,《影響》雜誌的路線是嚴格的電影批評(Film Criticism),以文章作者自己的美學感性與批評觀點,從電影的各層面進行審視。這些文章範籌涵蓋各種面向,例如電影畫面的調度、音樂、敘事手法與劇情結構等,皆用清楚的文字表達。更難得的是,文章作者都有獨立的意見對電影的價值進行針砭,而非泛泛空談或避而不論。除了專論外,第三期起增設〈片言言片〉單元,主打簡短有力的評論,期能吸引外稿。然而,由於太多專業知識的障礙與整份刊物的品質與份量,使來稿投書極稀,只好仰賴編輯群的努力,繼續創作。除了一般影評,《影響》不定期會刊出電影與理論縱觀的分析,例如〈縱觀過去一年來歐美電影的形式及內涵〉,此篇宏文從作者超過百部的關影經驗出發,論及思想、宗教、女性、暴力、性、法國作者論、西部片等新潮又激進的各種觀點,不僅為理論介紹作一個統整,也順帶開出了片單可供電影愛好者按圖索驥。
早期的《影響》一期會製作一名導演的專題,例如庫伯力克[7]、希區考克[8]等,並以這位導演的創作脈絡出發,縱觀數部作品,對導演的風格進行極為詳盡的介紹、分析與批評。編輯群為文宏肆且詳盡,令人難忘。然而,到了中期之後,為配合讀者群的閱讀習慣和喜好,導演專題從評論改為訪談,例如第十三期的好萊塢新銳導演專題,完全藉由翻譯外國媒體訪談稿來呈現這些作者面貌。到了《影響》革新號,電影工作者的訪問甚至成為整份刊物的主體。其他簡短影評的品質也嚴重下降,立論不精而流為謾罵,頗為可惜。除此之外,革新號曾刊登過〈影響影訊〉,內容主要為當時影劇圈的逸聞趣事,可見雜誌後來頗為重視讀者的喜好。
上文提及《影響》最重要的貢獻在於引介西方電影。縱觀這份雜誌,翻譯文章的份量幾乎與國內自撰的文章相等,有時更超越國內影評,成為雜誌的主體。除了西方的影評新知外,《影響》會定期刊登西方影劇名人錄,篇幅較短,如葛瑞菲斯[9]或卓別林等,有效地引入各種導演的風格與經典,對讀者的負擔也較輕。有時還針對想進一步了解電影美學的讀者,選刊國外理論文章的翻譯,例如〈電影理論的兩種形態〉,介紹並評析電影巨擘愛森斯坦[10]和巴贊[11]的理論。另外有日本的美學論〈電影的時間與空間〉等等,詳實精彩。在引介的同時,刊物的評論往往藉由西方電影的成就,檢討當時國內的電影事業與思想。譯作在《影響》雜誌的中後期,往往成為撐場的主力,在當時電影業一片愛國主義的風氣中頗為難得。另一個有趣的是,在其中一期武俠片專題,《影響》將外國人和本國人對張徹和胡金銓[12]的武俠電影的看法並置,可讓讀者思考中外差異、西方幻想、東方主義與誤視等議題,可說是對自身影評與東西兩個世界觀點的反思。《影響》另外刊有許多攝影或電影術語的解說專欄,曾延攬杜可風等名攝影師撰寫,此種新知介紹頗受當時讀者歡迎。
《影響》亦對國片付出相當的關注,在第三期時,《影響》便大篇幅討論李行[13]的電影《秋決》;在第八期,更推出〈中國電影專號〉,好好地檢討了台灣與香港的電影藝術、批評與產業。不僅如此,《影響》更多次舉辦研討會,從電影成就到影評與教育,無一不包,冀望讓這份刊物成為討論國片與文藝的公共空間,頗為用心。在國片的檢討上,《影響》有時會刊出年度十大最佳影片,但名氣可遠低於1977年的十大最佳爛片事件,本文經報章披露後引起軒然大波,甚至迫使被點名的中影公司必須在雜誌上打廣告以求自保。雖說幽默意味頗深,這在仍當時挑戰了中影的權威與社會的品味,不僅大膽也是對文藝界的一記當頭棒喝。
《影響》雜誌雖說以電影美學為主軸,但實際上,這是一本探討電影綜合面向的刊物。刊物曾好幾次檢討當時的電檢制度,例如〈從《獵愛的人》談起〉,作者擁護現代性的品味,反對電檢隨意以妨害風俗為由而隨意開鍘,並針對此提出嚴正的抗議,第十七期(即刊登十大最佳爛片該期),《影響》曾訪問電檢處負責人,並刊出當年未通過上映的影片列表,可見民間對當時制度的撞擊。除此之外,《影響》也對支持電影機構不遺餘力,例如當時新聞局和電影基金會協同創設電影圖書館,《影響》便曾專題討論、分析並提出建議。革新號更曾刊出一篇頗實用的〈現行戲院售票方式的檢討〉,認為劃位會造成民怨與黃牛猖獗,應改預售方式,方能控制。回到批評的部份,《影響》也注意到外在經濟文化等因素對電影的重要影響,因此也曾刊出如〈1975年法國電影業的經濟結構〉等偏經濟專業的文章,張毅也曾用商業行銷的觀點,評析張徹的電影的手法與噱頭等。如此可見,《影響》可不愧於被稱為全方面的雜誌。
《影響》在七零年代末,由於編輯主力都已在影劇圈內找到正職工作,或投入其他活動,在當時民主化撞擊政治的年代悄悄銷聲匿跡。九零年代雖有一批人再度以《影響》為名再度創刊,但重要性已不復七零年代的那批人了。《影響》這份不支稿費的同人刊物在影評史上留有重要地位,因為這群編輯或投入電影拍攝,或投入專業影評,更重要的是,真的「影響」了八零年代後的電影生態和新一批的電影工作者與影評人,三十年後重新閱覽這份老刊物,新一代的讀者或研究者依舊能從中找到知識和批判,更重要的是,還有歷久不衰的認真,與熱情。
[1] 由當時中影公司的負責人龔弘提出,旨在以健康美好的社會形象教化觀眾。
[2] 羅馬尼亞裔法國劇作家,西洋荒誕派戲劇的代表人物,重要作品有《禿頭女高音》(La Cantatrice Chauve)、《椅子》(Les Chaises)等
[3] 愛爾蘭劇作家,現代主義與荒誕派代表人物,1969獲諾貝爾文學獎。重要作品有小說《莫菲》(Murphy)、戲劇《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終局》(Endgame)等。
[4] 義大利導演,影響現代電影至鉅。代表作有《春光乍現》(Blowup)、《慾海含羞花》(L’eclisse)和《情事》(L’avventura)
[5] 瑞士裔法國導演,法國電影新浪潮的健將,以不同於好萊塢的風格享譽全球,現代最重要的導演之一。重要作品有《斷了氣》(À bout de souffle)、《賴活》(Vivre sa vie)、《男人,女人》(Masculin, féminin)
[6] 台灣知名電影人,曾導演過《玉卿嫂》和《光陰的故事》其中第四段,後創辦琉璃工坊
[7] 美國知名導演。代表作有:《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發條橘子》(A Clockwork Orange)、《奇愛博士》(Dr. Strangelove or: How I Learned to Stop Worrying and Love the Bomb)
[8][8] 英國裔美國導演,以驚悚懸疑風格享譽全球。重要作品有:《驚魂記》(Psycho)、《迷魂記》(Vertigo)、《北西北》(North by Northwest)等
[9] 美國早期電影導演,在美國電影史上極為重要。重要作品有《一個國家的誕生》(The Birth of a Nation)
[10] 俄國導演與電影理論家,蒙太奇理論奠基者,代表作有《波坦金號戰艦》(Броненосец «Потёмкин»)和《恐怖伊凡》(Иван Грозный)
[11] 法國人,現代電影最重要的理論家之一,影評雜誌《電影筆記》創辦人之一,促成了法國電影新浪潮。
[12] 北京人,代表風格為武俠片,與李翰祥、白景瑞和李行並稱台灣四大導演。代表作有《俠女》、《龍門客棧》
[13] 台灣電影史上極重要的電影人,風格多元,見證台灣電影的發展,代表作尚有《養鴨人家》(健康寫實風格力作)、《婉君表妹》(瓊瑤小說改編)、《還我河山》(愛國民族主義)、《汪洋中的一條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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