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8日 星期二

【影評】流淌的城市—論蔡明亮《愛情萬歲》

淌的城市論蔡明亮《愛情萬歲》

◎外文一 陳鼎貳

那是個網路尚未興起的年代。

網際網路混合並雜交的網絡,創造了全新、看似安全的、使人上癮的空間與人際關係,使人們懷著遠方總有善意回應的天真期待,及時通訊和聊天室的絮叨叮咚聲使人從未有真正獨處的時刻。但九〇年代,世紀末,這個虛擬宇宙尚未經歷大霹靂。人們如何在城市中獨處?獨居。寂靜、無趣,被房間死角的暗影凝視。蔡明亮所編導的《愛情萬歲》以寂靜的氛圍、充滿誘惑,召喚式的感官意象,以及如夢般令人著迷的空間調度,描述了世紀末城市中男女的虛飾與放縱。全片幾乎沒有音樂,鏡頭長的像是一幅幅的畫,寂靜的白描,不帶思辯與道德,帶觀眾進入魔魅的都市經驗,與脹滿慾望又空乏無熱情的心理風景中。

《愛情萬歲》以極富藝術感及現代感的場景,及令人眼花繚亂的隱喻,塑造了三個人物的都市故事。全片有三個最值得探討的主題:現代都市中,虛實裡外空間的複雜互動;獨處時噴湧而出的慾望;以及人際關係的越界、虛幻及流動善變。

公寓空間是現代都市經驗中重要的一環,它是一個具體化的心理空間,人獨處在公寓就是獨處在自己心裡。牆壁隔出每個人單一的存在,而不斷連續重複的格局比擬了都市人的異化與同質化。全片的第一幕,小康(李康生飾)偷偷拔起不屬於自己的公寓鑰匙,就為全片的主題定調:這是部關於跨越人心理界限的故事。故事主要的舞台發生在一個樓中樓,有三個房間,門窗陽台部份相通的公寓裡。這是個以一藏多,舞台式的場景。電影藉由剪接的鏡頭,使公寓看起來比實際上更為複雜,還應用了不同時段照進來的光影,營造出曖昧的氣氛,緊扣並暗示著人內心的複雜與交纏。影片的前半部,偷偷住進公寓的小康和跟不動產業務林小姐(楊貴媚飾)上床而摸來鑰匙的阿榮(陳昭榮飾)常常上演捉迷藏的戲碼:躡手躡腳,按了門鈴就跑,在樓梯的死角張望,躲在床底下或浴室裡。在這麼個特別單一的公寓發生,象徵人試探彼此又不願暴露自己的心理:既享受著偷窺或侵占他人空間的快感,又懼怕暴露自己與他人正常相處,只願擁有瞬間卻不願經營長期關係。不僅如此,影片更有許多巧思安排,不斷植入這個侵入的意象:主角們常常直接橫越馬路,大膽地挑戰界限(倫理或心理);常開燈、關燈與窗戶(開關這個二元的動作,隔開裡外與進出);樓梯上下與轉角處的錯位(樓上樓下無法互相看見);林小姐所賣,斑駁無裝潢的空店面(呼應整部電影人物心理空乏,沒有但渴望溫情),最後,靈骨塔狹窄的空間和合葬的虛妄。藉由如艾歇爾(M.C. Escher)版畫的虛幻空間的種種隱喻,《愛情萬歲》捕捉了人們因異化的人際關係而變得不堪的姿態,還有希冀有人進入自己靈肉的渴望。

這部電影充滿誘惑與召喚,因為它一方面複雜化,另一方面毫不保留地揭示人們處理性慾的景況。在這個主題上,《愛情萬歲》應用了大量液體的意象來處理。液體一方面以其特殊的觸感賦予了大量性的感受,二方面用作人們感情的喻依。都市中人際關係的隨機與不持久就如液體會流淌、蒸發,並不可靠,但也非常自由。承繼上述公寓空間的隱喻,性慾往往由獨處所觸發,因為房間這個個人心理的空間不會被他人觀看,容許恣意,於是使人們的道德防線蒸發,使慾望汩汩從心底流出。但是,如同佛洛依德的分析,性永遠不可能那麼毫不保留,那麼直接,於是在這部電影中,它被虛掩,轉化成吃喝的描繪,變成其他液體,或是藉由流淌的和迸發動作來呈現。浴缸就是個漂亮的隱喻,它既有容器的外型,承接溫熱的液體,如子宮與羊水舒緩在外生活的恐懼,但又因裸體與濡濕的視覺使它富含性慾的想像。另一個轉化的例子是小康買回來的西瓜,他用刀子戳進西瓜,然後假裝自己在丟保齡球使它撞牆裂開,接著吸吮它流淌的津液,使西瓜得到身體與體液的意涵,也藉由這個行為暗示小康心中對性暴力的幻想。小康試圖自殺前定神用的礦泉水、阿榮常喝的啤酒,林小姐的卸妝油,最後,林小姐在阿榮身上留下的口涎,都不斷的強烈地表達性的愉悅。同時,這些液體與動作的搭配,也給了整部電影自瀆式黏膩、緩慢的氛圍,並描繪了現代人的百般寂寥和訴諸身體撫慰的景況。

感官意象不只液體,大量的呼吸聲被收進電影顯然不是意外,空氣吐息的聲音迴盪在幾乎沒有配樂的畫面中,巡繞在風格冷硬或亮的蒼白的公寓中,取代了語言的功用。導演將意義從語言中剝離,轉而用更原始的、純粹出自人體的聲音來摹寫直接繫於慾望的原始情感。例如上樓梯的疲累氣喘;小康躲在床底手淫時急促的喘息;懼怕、謹慎行動時的呼吸;運動時的呼吸聲;泡在浴缸裡時滿足的吐息;睡眠的鼾聲,最後是,完全的寂靜獨處時,自己的鼻息清晰可聞。這些語言的留白反映著人在這樣缺乏家庭的都市生活中,無法進行精神的活動,反而常藉身體的享受或勞動來感受生命的實體感。這部電影處理性的議題時還有一重要手法。觀眾在看電影時很難不注意到,主角有大量的吃、喝和抽煙的動作。嘴是滿足基礎慾望的必經通道,吃喝和性必牽涉有嘴的動作。同時,嘴也是身體的入口,就空間意涵,是引誘他人進入自己的象徵,把東西送進口腔暗示內在空虛,需要填充的意象,這是電影從微觀角度,看待人類生活底層不知如何面對自己,以及性慾連結的一重要暗示。

回歸角色的分析,三名角色的行動也都頗令人玩味。《愛情萬歲》幾乎只鎖定在林小姐、阿榮和小康身上,台詞、劇情、動作和描寫都濃縮凝煉到極致。因此,整部電影沒有容許主角用台詞發展個性的空間。值得一提的有兩點:主角間關係的彼此跨越,以及主角「變形」的瞬間。主角三人故事線交錯由這個動作展開:阿榮和林小姐在百貨公司的咖啡廳遇見,彼此注意但未交談,最後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上床了。在此同時,偷了鑰匙,在公寓裡準備自殺的小康發現了兩人的存在,於是三人間的捉迷藏開始。關係間的踰越主要由三個動作達成:打電話(林小姐和阿榮)、交談(阿榮和小康)和性(林小姐和阿榮,最後小康的參與)。林小姐對阿榮的打來的電話感到驚慌,代表私人領域被他人涉足。觀眾永遠只能聽到對話的一半,這種安排使懸疑感和距離感增加,避免過度的移情破壞劇情本身音畫的結構。阿榮和小康的友誼極淡,主要讓小康原本虛無的生命增加了實感(兩人一起吃火鍋,一起去納骨塔)。兩人的關係界限的崩解發生在劇末:小康半夜找擺地攤的阿榮,回到公寓後在床底下聽到阿榮和林小姐做愛的聲音,最後清晨時,小康躺在床上,吻了睡著的阿榮,使兩人的關係融成一團曖昧,為「液態」的人際關係舉了最佳的例子。林小姐和阿榮的性關係,反而是由小康的動作得到最好的理解,第一次是寂寞難耐的,壓抑的,由偷窺的小康最能表達其調性;第二次愉悅的,恣意的,急切的,由躲在床下的小康獲得自瀆的愉悅來下註腳。

其二,主角們在公私領域中進行不斷的變形。最基本的就是大量的泡澡畫面,主角褪下衣服,意味著褪下為應付社會而戴上的偽裝,也只有此時才能坦誠地面對自己生命之輕。另外就是穿上服裝與化妝。林小姐的化妝與卸妝,以及阿榮販賣衣服的地攤,都是人們隨著空間與領域的變化而進行的變形,這是長期存在中產階級生活與社交的儀式。而電影中最值得討論的一次變形是小康穿上女裝,在公寓中的搔首弄姿和伏地挺身。這是公寓這個空間和內心空間彼此滲透,然後內心的東西流露滲出的瞬間。小康穿著女裝,進行一連串社會化下男性與女性的動作,不僅是逞慾,更是內心性別間的掙扎與鬥爭,這是他處理自己所面對的生活荒蕪的方式。

《愛情萬歲》是部呈現現代城市流動慾望的劇場式之作。這些人物間的關係不藉交談,而用原始的慾望來彼此交流滲透。導演蔡明亮捨棄了藉複雜人物交織的劇情來表達其想法與理念,而用長鏡頭來「展示」現今的眾生相,在都市中異化/液化的人們。最後,林小姐走過廢墟般的工地,一人坐在長椅上,乾枯而近乎虛假地哭泣長達十分鐘,或許這種鏡頭所傳達的麻木的悲劇感,和主角動作毫不節制的放縱快感,是導演對城市中生活物質富饒,但人際關係搖搖欲墜的荒謬,所作的藝術式考察和流瀉式的抒發。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