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2日 星期二

【書評】後人類時代x後文明光景(二)

後人類時代x後文明光景(二)

◎政治二 徐亦甫

我們或許可以說,駱以軍的作品是一部部讓人眼花撩亂卻又兀自運轉如小宇宙的精密鐘錶,通靈的癡胖中年精密技術工匠埋首在昏暗的房間內,菸一根接一根的俯身冒汗敲打;作者之筆偶爾「失靈」便會大失況味,任何一個文本部件的缺失都可能如人體病變一樣帶來肉體或精神之崩壞:那些被搔及而莫名慟哭的時刻、命運臨來令 人顫抖無語的場景或者曾經豐滿而被掏空的作者之愛妻、那些經驗匱乏者經由巴比代爾之眼勉力從汗水、塵埃中久煉而出的晶瑩水銀,都是藉由無以名狀之細節與錯亂所精巧構成。

那麼在駱筆下的人之形象,畢竟與古典荷馬之《奧德賽》或現代喬伊斯之《尤里西斯》無異:人在海上之十年或者都柏林之一日,即意味著生命之意義與旅行之意義的綰結縮影。儘管與家鄉/家僅有數步之遙,但人總是不得不選擇了將自己吹離目的地的風,注定在自己的一生中漂泊離散。一切篇章都以史詩的方式隱喻著各個肉體 部位、諸神人格、降生之意義、孤獨之宿命。不能忘記的是,不論在地中海、都柏林或者台北,主人翁都從來不是個「人格者」,毋寧說是個血肉真實的人:時而粗鄙時而自私,難免敗德,在不該動念時翹槓起來。有時卻又是足智多謀、羞怯無奈的常人,恰如你我。

但不論是奧德賽、布洛姆還是駱筆下的「我」,儘管離散與追尋的路程一層層地縮小:從地中海、都柏林乃至於斗室內面對稿紙或錄音筆,假想遠方讀者之自瀆惡漢; 主人翁即使再難揣測諸神、市民、他者之心靈與安排,但至少自己的心靈仍能看似「自知地」變得潮濕、柔軟、憂傷、崩壞。但在伊格言的筆下,這些關於「舊人 類」之想像一片片被剝下,邁向一個「後人類」與「後文明」之光景。

伊格言的《噬夢人》是以看似通俗的科幻小說形式,呈現絕妙好看的故事。不只是嚴肅的在訴說些甚麼,更是閱讀趣味無限的佳作。駱以軍在《西夏旅館》已然放棄了任何說故事或認真描繪一個幻霧中物的努力,而是一股腦地讓意識與無意識從筆尖流竄而出,呈現一核爆景象,而在光與熱之中又有無數個黑暗而時空座標扭曲的慾 望房間,是一縝縝色彩濃郁而細節無限細緻的立體攝影,讀來讓人頭昏腦脹、甚至暈眩欲吐。伊格言的《噬夢人》則是一本精心編制之未來百科全書或紀錄片,偽回 憶語調紀錄一切尚未發生之人事物,你或許會發現你所熟悉的普通心理學老師、中研院士、日本學者、當紅作家之姓名被以各種方式拆解鑲嵌進那些詞條裡面,而趣 味盎然的成為偽未來紀事之知情者。往返移動的鏡頭冷酷而清晰度穩定,偶而因為掌鏡者自己的顫抖而晃動。

在其中行動的不再是那些即使彈性可規訓、但本質不曾異動的人類。而是一個夢境、潛意識本身可修剪、複製、黏貼、轉嫁、輸入、消費的後人類年代。可製作之人類。在那裏人類的本質之探討被拉高/挖深到另外一個層次,我們如何定義一個人?書中那些形形色色彷如顱相學、占星書、心理分析之檢測手段,正是利用夢來解析每一個個體之「人類成分」。人類的定義又再被打破,那些被作者賦予了希臘、印度諸神、英雄、祭師之名的生化人與被賦予單一英文代碼的人類,則似暗示著諸 神性格之設定、人類是否可預測定義,或者是循道/殉道的旅途,皆被雜揉進這部科幻、推理、動作、懸疑、愛情皆具,卻又偶爾耽美如日本筆觸的小說中。

同樣喚作K的主人翁,註定要與卡夫卡相呼應,那個布拉格古堡、狹仄咖啡廳之擬仿。不過場景不再是永遠也走不進去、離開不了的《城堡》,而是兩百多年以後的世界城國。統 治之霸權不再是有形的石頭或無形的官僚,而是無邊無際的分子生物科技、認知神經科學、全球化政權,而這些是我們的年代最為當紅的科學。人類培植生化人並為 其灌錄思想、生物神經網路替代了各種現今當紅的矽晶網路、未來獨創而讓人不忍卒睹的心智酷刑、世界政府無孔不入的情報技術先前小小失控的技術只以曖昧的語彙式見容於偽百科全書,乃至於在全書首尾盡皆奏鳴登場的,已是一場再也難以掌握、藍色的巨型流體生物漫步,盡情吸吮都市而眾生具亡之諸神黃昏。我們早已無法將過錯歸結到任何一個單一的個人或團體:邪惡的人類發明、一己利益、生化人反抗組織而是一個全面陷落的後文明崩世光景。

終究作者們回到波赫士筆下之〈環墟〉:術士佇立在夢中的火神環形廢墟內-神祇早已從現世與夢境遠去-賣力操持各種謊言幻法,去召喚那一個日漸具體的紅髮少 年,使之行走成形化身術士(那樣一個敘事衍生敘事、作者書寫作者、死者呢喃死者、生化人創造生化人的無止盡迴圈?)。馬奎斯魔幻寫實式的編砂為繩、鑄風成形,最後以影惑體;直到最後術士才恍然大悟發現自己也不過是他人夢中之物,那樣羞赧難堪的時刻:皮諾丘從門縫窺見木匠正在敲打其無心弟兄的時刻。一個鏡夢意象無限自我繁衍的結界:星際戰警之置物櫃與寶石、量子力學假設中無止盡之平行宇宙、卡爾維諾筆下互為倒影的同分反構城市、辭義字典裡相互指涉之辭條、甚 至是那些無限俗濫總得以夢醒作結的作文波赫士對於夢之迷戀還有對鏡面之厭惡,但卻又無所遁逃於此二者,或許正是因為這樣無限自我繁衍、如夢似幻的性質正是魔幻寫實詮釋之生命主題:誕生、作夢、旅行、死亡。然後世代之間:重來、重來、再重來,馬克白在妻死後的呢喃獨白:明天還有明天還有明天……

那麼在歷經了駱之未來回憶書寫、死亡書寫、私小說書寫,伊格言之敘事起點去神話化、精構或核爆之作品、科幻百科全書式索引、夢境輸入與輸出、第二種人之誕生與徘徊、現實與夢境顛倒這種種反體例與炫技式的嘗試與叩問之後,讀者與作者盡皆在書寫與閱讀的過程中淚流滿面、獲得救贖或灰心喪志;人類與文明的面貌只是益加清晰,跨越時代意義地叩問獲得統合。我們或許尚未,也還沒有必要走向那個一切價值皆冠上「後」的虛無年代。終究我們是站立在班雅明引述的那個門檻上眺望:末日近在眼前,而我們詢問自己能贈送五億年後的地球甚麼禮物?一失足就是毀滅,但仍有無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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