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四 黃芝瑋
老家,別於現在住的這個家,一個曾經盈滿自己生活作息的家。
離開老家之後,才發現媽媽的家常菜或許不是最好吃的,卻是外面都沒有的味道。
打開門的剎那,「好懷念啊!」的味道撲鼻而來,彷彿歷經一場時光旅行。
回到老家意味著不用煩惱要吃什麼、穿什麼,但也開始出現許多小爭執。
你的家之味又是如何呢?
電影《橫山家之味(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正是橫山家的故事。橫山家的媽媽以粗厚的手,勤快的削胡蘿蔔皮,女兒也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的幫忙,媽媽一邊叨念女兒笨手笨腳,一邊閒話胡蘿蔔先煮再烤可去苦味鄰居的誰誰誰又怎樣;父親以拉門聲代替「我出門了」,到外面散步,與鄰居熱絡寒暄後,慢慢走過街道緩坡階梯海邊,橫山家白日光景於焉展開,鏡頭緩緩上升,電影名字浮現在鄉間小鎮上方的洗亮藍天。
橫山家次子阿良,一如許多離開老家、負笈東京的日本人,獨自品嘗人生的漲落起伏,久久才回一次家。一直以來,因為父母偏愛優秀但卻因奮勇救人而慘遭溺斃的哥哥,自覺受到忽略,在無法完成爸爸希望兒子成為醫生的期望後,義無反顧的投身藝術,到東京謀求發展,卻在哥哥忌日(橫山家年度大事)這天不得不回家,而他面臨失業、妻子在前夫去世之後與他再婚,還帶著與前夫所生的兒子。
衣錦返鄉是多少異鄉人(特別是離開家鄉「上京」奮鬥的東京人)的期望啊,遑論如此不順遂的境地,返回老家絕非只是搭上長途電車再轉乘公車的地理空間移動,而是被迫重新置身於當初急欲逃離的一切,面對探詢的關心與眼光故作姿態,其間牽扯了心理矛盾複雜的情結。因此他刻意拖到午後才回家、吃飯或閒聊時察看簡訊製造工作繁忙的假象、避免和父親獨處,卻還是無法忍受家裡營造出來執著於哥哥早逝的氛圍,直言頂撞父親,時間倏地空了一大格,眾人收拾茶具杯盤離席,留下孑然一身的靜寂。
而,回家又何嘗不是一個人的事情!操持家務的媽媽不斷張羅食物,叫上一桌鋪了海膽的高級壽司、以玉米粒裹粉油炸的私房點心、冰涼的麥茶及茶點,大人圍桌陪媽媽無端閒聊,光影緩緩改變方位。孩子們穿著大人的拖鞋在外面玩,累的時候才蹦蹦蹦的跑回家,疼愛孫子的外婆讓他們吃冰淇淋,還偷偷的塞零用錢。比起跑跑跳跳的孩子,阿良的妻子則辛苦多了。懷抱好好與夫家相處的念頭,雖然有丈夫孩子的陪伴,適應並融入丈夫的原生家庭絕非易事─拘謹的微笑應對、站在廚房邊試圖幫忙,只能偷空待在房間裡靠牆癱坐,好好喘口氣。
這些光景喚起我多少回憶,即使從呼朋引伴四處撒野的小鬼,變成安靜聽大人閒聊的女孩,無數個全家驅車返鄉的周末年節,許多場景始終未曾更迭:泡茶搭配零食點心、滿桌豐盛的菜、飯後切好的水果,爾後再循環一遍,大人們陪老人家看整天的鄉土劇和烹飪節目,阿嬤偷偷塞的厚厚一疊百元鈔票,以及回家時總帶回大包小包的蔬菜肉類水果。就連阿良妻子的心情似乎也可以理解,因為媽媽在奶奶和外婆家的樣子,便有處子與脫兔的分別。
孩子喧鬧的聲音、烹調食物飄散的熱氣和香味、眾人在榻榻米上走動的聲音,使得堆滿陳舊物件、狹仄的日式宅舍活絡起來,遠離眾聲喧嘩之外,浴室年久失修的破碎磁磚以及加裝的扶手,訴說回歸靜寂之後,歲月易老而人事無常。一如陽光照射下盈滿整室的熱鬧氛圍,其實是每個人壓抑節制如暗影的心結,小心翼翼把持而成。
家庭生活如常進行,衝突與不諒解在時光的淘洗下,形體暫時模糊了,稜角卻未消失。阿良的父親固守老舊的診療室,寧可在診間發呆(孩子探訪時還忙不迭地起身裝忙),也不參與客廳的閒聊,從不過問家務實則處處仰賴妻子,在孩子面前樹立威嚴並且不擅表露關心,孤高而寂寞;阿良厭惡這樣子的父親,卻也同樣愛好面子,不願意讓家人看見自己的失敗。他看不慣父親擇善固執、希望有人繼承家業的懸念,矛盾的是,內心其實比誰都渴望父親的肯定。夜裡,鄰居心臟病發而父親無能為力,身為兒子看在眼裡,卻不知該如何出言安慰。父子關係出現的裂痕從未仔細修補,放任於時間之流中,即使火藥味湮散,關心之情只能游離其間。
男性的家庭地位遠居於女性之上,因而兩人僵直冷硬的衝突,還須由女性輕柔的言語緩頰。媽媽的妙語為話題的中心,主導家庭運作、活絡氣氛,姊姊應答幫腔、招呼阿良的妻子,也替阿良與父親增加互動。另外,在大男人底下,女人的隱忍替男人粉飾不堪卻無法卸下的自尊,避免許多衝突爭端,但其深邃綿延,映照出「女人心、海底針」的可怕底蘊。晚餐時,媽媽放了一張珍藏的老唱盤,隨著旋律輕輕哼唱,爾後父親洗澡時隨口詢問何時購買時,媽媽才以談論別人家事情的口吻,輕描淡寫託出父親數十年前的一段外遇,女人為顧全大局,以最不傷害顏面的方式給予一記回馬槍,字字擊中心窩,令人背脊一凜、冷汗倒流。
隱忍之外,女人也擅於選擇隱微的方式,表達不堪的情緒。媽媽深怕遺忘早逝的長子,將這份深遠的關愛,以一種殘忍的方式進行:每年忌日以恩家之姿,熱心招呼前來祭拜、被救起的人,看他汗流浹背的臃腫身軀,又是答謝、道歉,甚至不耐久跪而腳麻摔跤,送客時殷勤端出笑臉要他明年再來,為的是將痛恨轉嫁到別人的痛苦之上,歲歲年年,終不能脫離救命之恩的陰霾,如此才能稍稍彌補死者,想來髮指;另一方面,也因無法放下對死者的執念,媽媽相信長子的魂魄會附在粉蝶的身上回來,因而追逐偶然飛入房間的粉蝶,失魂落魄的模樣令人鼻酸心疼,終不忍苛責。
時光彷彿在離家的那一刻凍結了,直到返家時才悄悄融化,令人懷念或令人不堪回味的混雜在一起,內在的矛盾此消彼長,老家的一天,卻感覺像甬道般漫長。阿良認為已盡義務,妻子也放鬆緊繃的身心,即使在回程的車上,猛然想起和媽媽閒聊時的相撲選手名稱,這點無聊小事,也不必特地打電話提起。但沒趕得及說的,總令人有些微微在意。或許很多時候,家的牽絆,就像是事後想起的話頭吧!
三年後,父親去世了,媽媽也接著走了,家庭間的衝突與糾葛,真要面臨死亡,才能真正原諒彼此,學會什麼是寬容。解下心結,有什麼地方再也回不去了,媽媽的願望不能實現,人死了,留下空盪盪的一塊,只剩曾經以為荒誕不經的迷信,在每年粉蝶又翩翩飛舞的時候,變成一則令人懷念的傳說,只有說故事的人明瞭浮盪在心頭的晃漾。
《橫山家之味》蘊藏許多細膩的細節,張力隱含在平淡、瑣碎的情節之中。第一次看的時候,只覺恬淡,隔了好久讀了小說,對導演是枝裕和[1]刻劃人心和家庭關係的功力感到佩服,再過一段很長的時間又重溫電影,始覺入味生香。中文譯名與日文原名(直譯為「一直走,一直走」)似乎無涉,這部電影的主題並非美食,而是從步履不停的日常生活中擷取斷面,窺視人生面貌與情感冷暖。不過,料理既是家庭生活的一部分,又恰好反映導演如佐理美味的私房菜般,細膩的處理平實的素材,製成一道精緻小品。人間有味是清歡,電影的真意都在裡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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