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學二 游舒涵
隻身來到溫州街大宅時,當日的太陽已經上升的很高了;我抬頭上望,只見那些類似圓的光帶擴散成光罩,但不覺刺眼,偶爾有些鳥形的物體拍翅掠過,於是這個時候我才想起來,我的眼睛是一步步瞎掉的,左眼已似身外之物,只剩右眼還有模糊曖昧的影子輪廓在視野邊框攀附著不放,依稀帶來一種觸覺上搔癢的痛感。
但也可能它是沒那麼固著的,正如我的生命並不固著;我有預感,約莫五天後我可以擺脫這一切痛苦。事實上,對於此類的預估,我一向是箇中老手,我最好的夥伴皆已先我一步離去,尤其是A,當時,我從他的毛皮與眼白間的斑駁預知到這所有,因而整整三天他得以好好處理自己的後事;作為報償,他讓我參與他的臨終。由於他甚至拒絕了他的妻子,對我來說,這簡直是種無上的光榮,我緘默著待在他身邊,凝視他如何慢慢走進黑暗裡面。
「有座城。」A說,只差沒將手指往方向。
「可是最上面的鐘塔缺了屋頂,老朋友,缺了屋頂。」
他非常執拗的堅持了幾聲,期間,身旁甚至沒斷過盤旋的蒼蠅,牠們繞過了他的頭頂又黏人的蹭到我這邊,有點像以某種形式逡巡著的禿鷹,我有點不耐,但基於某種道義之類的自覺,努力克制用尾巴去驅趕那些傢伙,於是A的呢喃和翅膀的震動聲巧妙的構成某種同盟。接著抗議似的,他腳一伸,單方面離開了這個協約,舉手之勞的幫我一個小忙。
可惜之至,我沒辦法埋葬他。然而正是他的話讓我開始思考,死亡似乎不僅僅是純然的色塊這種單調的東西,雖然我的想像力過於貧瘠,以至於我所思考到有可能最接近死亡的樣貌仍是把自己投身進一大片黑暗之中,因為那是閉上眼後,眼瞼背面唯一留給我們的(當然,在現在這個時候,我很明顯的察覺到那中間果然有些為模糊地帶),可無論如何,我想闡述的是,即使是投身於黑暗這件事亦並不足以使我恐懼,黑暗與光明,本質上是兩面但沒什麼異同的東西;走進那裏,和我喜歡在白日悠光下用輻射暖暖我的背脊,相差並不遠。
誠然,這份經驗的傳授,等同他也把死亡的一部份留給了我,即便我還在摸索它的價值,可能這幾天會知道答案,可能永遠不。
總之接下來的一陣子,我四處流離;與A不同,我沒有家累,身無分文,我生平作的唯一一件創舉──同時也是最後一件──就是在生命快要走向盡頭時來到溫州街大宅;這座大宅荒廢已久,日式的屋簷角延宕時光,若不是知道不可能,我非常願意假設幾十年來的所有故事皆還未消融、未成過往,空氣中那股曾被他人沉吟拈出的香還非常濃郁的縈繞著,記憶的灰塵璀璨結晶,厚度等同於這座住宅應有的故事。
但雜草非常長;可以打結。
我觀察這棟住宅已有些時日,對我來說,無論是牆縫中枯萎而半成褐色的小毛蕨──翠綠的部份和它失去生氣的部份一同摺皺起來──或是貼著壁磚面生長的苔、腐朽的氣味,以及想必是前一陣子有一群幼犬在此與母親暫住,氛圍場中因而雜織著十分明顯的乳味與糞便的味道,這一切都像盤中的魚那麼令我熟悉,又揉合著青翠的土腥。
而我,我的目的是找到一塊外掀的木製地板,小心清理周遭緣自於窗面玻璃的碎片,乾燥的泥土在其下是一種接近沙質的觸感,非常柔軟,又有點像燃燒過的餘燼;對面未腐朽的庭院外則種滿盆景,變色葉、秋海棠,我不甚喜歡,但暫覺無法挑剔──我已決定了,要在荒涼與荒涼的腐朽間挖一個最深最深的洞、在那片最為廣袤的黑暗中終盡我的一生。
*
基本上,我下午以後開始工作,白天選擇趁著我生命最後的時節,在有陽光照耀處仔細巡禮參訪,刻意走在路中間。
雖然一開始,我非常擔心我的──奇妙卻又良善的──意圖,會被在四周來往的鄰人看穿,尤甚是,還有可能被誤解扭曲更不堪的狀況;別有居心,而這種懷疑是我正大光明的一生所無法忍受的。然而,我很快就發現,這種擔心純屬多餘,行人往來匆促,特別是接近下課的時段人潮像是氾濫了一樣,他們穿過路燈在光影間流過去,毫不在意他們在底下捲攜走了多少石塊。
我事實上對於這個城市這種特別不穩定的擾動非常感冒,又注意到他們鄙視我的眼神,完全反應在他們很輕易就想把鞋根踩在我的尾巴上這點;種族,我非常憤恨的想。我覺得這完全是種族的問題。然而我實際上不是那麼明白種族,只是嚮往可由自我去掌握的一股自尊。
不過,挖掘工作進行到第三天時,那男人來了。
約莫是午後接近黃昏,我正專心埋頭於眼前的工作,滿心心醉於空氣中舞動的粉塵、蒸騰我全身的暑氣,接著,我的耳朵就聽到門廊的第三塊木板傳來顫動,然後男人的影子出現在門後,他瘦削卻又骯髒的體軀在另一旁碎裂塵封的鏡子中交疊再交疊,汙垢也好像放大成無數層,我感到非常不快,又有一種被威脅的感覺,全身寒毛都要豎起來──然而,次於聽覺的是味覺,我聞到他身上濃厚的油垢味,甚至在空氣中都能具現出層層包裹的形象,又有點類似藏廟中縈繞的香;想到這裡,我竟忍不住覺得他身上也宛若帶有一股空靈的氣質了,而我一向難與這股自然、空靈為敵,於是我釋出一點善意,雖然我的不擅言詞,僅僅是讓自己撇過原本流露出敵視表情的臉龐,轉而不搭理他。
他始終面無表情,我無法判斷我的冷淡是不是刺傷了他,但事實上,這不該是我的過錯,無禮闖入的是他,理應負起擔白眼的這個責任,更何況,挖掘的進度有些落後,我不想縮減白日出外晃蕩的時間,唯一的變通方法是每日多工作一到兩個小時。
另一方面來說,男人顯得非常警戒,動作僵硬,我想他一定是不能明白我真正的作為;天曉得呢,我怎麼能盼望他了解親手挖掘自己的葬穴這件事本身具有如何的神聖性,他只要不打擾我,已屬萬幸。
單這方面而言,我們還算是頗有默契,顯然我不在意他身上的油垢味,他也不嫌棄我身上這些蝨子了──甚至他身上的數量搞不好還多些──最後,他比較放心了似的,對我說:「我可以坐這吧?你忙你的,我不打擾。」然後他又不斷的盯著我,見我毫無反應,才自顧自的坐下來。
整個晚上,室內都是我挖土的碎屑飛濺聲,像不斷有什麼東西跳進海裡,我聯想到,那可能是一群想不開的旅鼠在自我了斷,並且思索每一個可能的個體在面臨海岸線時的心境;然而,令人懊惱的是,我發現這似乎全是一樣的,旅鼠與旅鼠之間,甚至是與我之間,但隨即我莫名的顫抖起來,不敢想下去。
但顯然,不若我,男人沒被幻覺蒙騙,只是持續的把腰間的空酒瓶湊到嘴邊;從味道判別,我想那裏頭約莫還有幾滴的份量,可不曉得他究竟喝到了沒;我扭過頭不斷看他,又回過頭面對「我的海平面」,感到我處在一個巨大的遺憾中,不過不大確定是針對懷疑他喝不喝的到最後的酒滴,還是我尾巴在死後到底該收向上還是收向下的矛盾。
*
向下挖掘,向上建築,再沒有人會用如此聰明的方式同時準備自己的後事並建築一座新城,這是我根據A的說法得到的一個啟示:你必須掌控死亡,才得以超越死亡,而正因為你在那之中所以是不朽的。
我對不朽不是太有興趣,但又覺得能存在,總是不錯的,好像有總比沒有好一些,而A在這方面又完全成為在我前方展示這條路徑的先驅者,他像曙光下的朝露,離開的美麗而無聲,可這實在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總之,建城,對於這個額外的收穫,我非常自豪滿意。而我所構製出的藍圖大抵是關於一個樓梯之城,寬階的樓梯和窄階的樓梯相互錯合,所有的單位一階接著一階,以某種近似於秩序又歪斜的方式堆起來,旁邊懸空沒有任何牆壁,並且,往上的最後又與往下的接起來。
並且,我突然又回想起了A的遺憾,於是我暗自決定我一定要在這個迷宮中的某一個角落──或許是懸空的中心處──最接近宇宙的地方,蓋一個有屋頂的鐘樓。
為了這棟建築,我今早決定晃蕩到更遠的地方尋找靈感,我輕巧的翻過圍牆(以死前的第二天來說,這輕巧的身骨無疑是一種奇蹟)。
兩旁沒幾步路就出現的咖啡廳我早已如數家珍,名字大多頗具異國風情,或者非常抽象,而這樣的抽象對我來說像是不存在的建築,勉強對我有點幫助的大概會是風向雞、教堂、廟宇,但這些像樣的地方這裡一個也沒有。退而求其次,我開始觀察大部份咖啡廳裡的擺設與張貼著的海報,偶爾有幾張邊緣漿黏都已翻飛起。但我喜歡鵝黃色調的外牆。我又突然想到,鐘的形狀可以類似一個咖啡杯,接著用攪拌棒作為撞擊瓷器的鐘柱。
我好像是恍神了。
記得今天早晨,男人一從淺眠中醒來後,第一句對我說的話是:「噯,老傢伙,你在掘你自己的墳墓嗎?」他又頓了頓,「可以幫我也挖一個嗎?」
我不想理會他,擺著後腳就從後門溜出去了,深怕他容易得了便宜就賣乖;像他這種人,我見得實在太多,有時在城市與城市夾擊的縫隙裡,在夜晚卻明亮的地下道,甚至是天橋上,高於整個城市公眾的頭頂,不過,有時也在某個人潮較多的路口、走廊,整個人窩在輪椅的墊子裡,有時竟莊重得像駕著日車的阿波羅。
我有點難將男人歸類,但暗想,總是其中某一類。
藏香似的氣味還是縈縈裊裊。
但無論如何,現在我又回到大宅,此時已是第四天的黃昏,四周不見男人的蹤影。
今天的流亡頗有收穫,我已經勾勒出整個鐘塔的形貌,而城市的其它地方也快要連接完成,我開始可以聞的到鐵鏽和灰塵漫布在階梯上的味道,這令我振奮,同時也使我緊張,我的時間只剩一個晚上,但洞穴的深度還低於我一個頭,似乎也不夠寬。男人在不在室內,對我來說顯然再也不重要,畢竟,我這個時候才發覺最關鍵的事實,也就是,我的挖掘進度,完全落後到一個難以評估的地步,可這時後悔已經太遲,我只能以比之前快上五倍的速度,迅速的進行工程,即便指甲已經一同磨損成塵,像可以重新起火,燃起那堆灰燼;但事實上沒有任何火焰,只有洞越來越深,像山谷,像夜色壟罩下黝黑的大海,像死氣;此時逼近午夜。
到了黎明之際,我已沒有力氣爬進那個洞穴,幽冥間又聽到雞啼,才想起這一帶並沒有農家;那麼這雞啼顯然是來自我的城市中的虛空中的某一個角落了。思及此,我發現我的工作業已完成,然而我是這麼的疲累,顯然,一切又都歸因於種族,我想人類便不會有這份煩惱;於是我嘆氣的在地上呻吟,寂靜的宇宙包圍我一身,隱隱約約含一兩道天光──黎明!那簡直像天空翻身了一陣露出白肚;在這一瞬間我感到意識進入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的地步,我突然很深刻的認知到,這種腹部最柔軟的脆弱等同我們的生活、生命、與環境相連結的關係,所有這些最最容易招致破碎的其它,比如我無法區分陽光與否的眼睛、比如我或許親手挖掘出自己的墓穴,以為得以慵懶悠然的走向死亡,事實上又似乎不──但這兩者這又有什麼差別呢?我非常徒然的想,在這樣意識失去控制的荒蕪間,失禁的穢物便一舉自下體傾出,我不覺骯髒、困窘,只是虛弱,像我奄奄一息的自尊。
然後男人便回來了。
他身上掛著數日未清洗而累積的汙臭,另一手還抓著一袋看來新鮮的廚餘,就這麼站在那裡,盯著我在地上無力的起伏著。一開始,他像是有些不知所措,以致於雖不公允,我有些鄙夷著他的倉惶,但沒有任何立場干涉,然而,出於意料之外,男人接著便伸出他餘下的手,十分溫柔的將我從地面抱起,放進我親自掘出的洞穴,甚至還用手指搔了搔我的脖頸。對於他的舉動,我不明其意,只能微弱的對他哼了一聲,所有的語音化成幾段喵嗚迴盪在室內,顯得非常空無;接著他又把身旁的空酒瓶放到我旁邊,玻璃冰冷的觸感,像替我蓋上一層涼被,我想我這時是完全瞎了,於是再也無法知道,我是否應該替男人惋惜那些未被喝盡的酒滴;我仍是絲毫不感謝這個男人的,但對於他的用心,倒是領受,即便我們似乎沒有看起來相處愉快的一刻──一切都歸因於種族,我非常明白。
無論如何,前來迎接我的城市,確實已從眼瞼底的那頭浮現出來,我非常清楚的看見那些上升與下降的樓梯,耳旁,隱約還能聽見幾聲鐘響,男人這時候突然開口說了一句,目光顯得遙遠:「那是攪拌棒敲擊瓷器邊緣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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