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的林強,二十年的台灣
◎政治二 張顥瀚
去年七月,暑假開始,搬宿舍的工作未了,新的工作卻已上門。身為重度依賴電腦和網路的現代人,只得在校總區計中和社科院旁的四舍區間來回奔波。
每擺騎車經過彼條十字路 就看到 佇咧賣花的老阿婆
頭戴一頂葵笠仔腳穿是布鞋 不管日頭 不管風吹 面帶笑容招人客
節錄自〈玉蘭花〉
一日四時許,更深近晨,但天空仍未見白。如此深夜,除卻結束一夜狂歡的寥寥人車,回宿舍的路應是無人影聲的。然而,當我回程行經金山南路和信義路口等待紅綠燈時,卻看見一位身掛玉蘭花小籃的婦人。婦人緩緩走向其他同樣在等待紅綠燈的客車駕駛,和日間兜售玉蘭花時一樣的一一彎腰洽問。當下,我除想起許多都市傳說,並為有如此早起打拚的勞動者感到驚訝外,這樣賣玉蘭花的場景,也讓我想起了林強的〈玉蘭花〉,震撼於這首歌跨時代的遙遠照應。
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政治管制稍微放鬆,民間力量歷經積蓄後終於出拔。在政治情勢較以往寬鬆的情況下,長期受壓抑的臺灣閩南語歌謠發展,逐漸出現別於戒嚴期的詞、曲創作與多元曲風。也因此,以七、八零年代臺灣政治、經濟轉型與衝擊為題材的歌曲也先後產生。其中最為突出者,莫過於「黑名單工作室」所發行的《抓狂歌》專輯,不僅在歌詞中大膽挑戰政統權威,曲風亦不同於傳統閩南語歌謠慣用的悲情小調和日本味極重的那卡西,開啟了一代臺灣閩南語流行歌的復興潮。
〈玉蘭花〉這首歌最早收錄在1992年發行的《春風少年兄》中,是林強繼《向前走》後發行的第二張專輯。林強在90年代初唱紅的這兩張專輯,除了進一步開啟閩南語歌的流行外,作為時代的留印,亦相當深刻。每思及曲中所述,都讓我不禁好奇:前人在風起雲湧的80、90年代,當今的「時代原點」時,究竟是作何種觀望?
甲:「請問台灣怎麼走?」
乙:「向前走!」
在時代變化不安,未來捉摸難定的時刻裡,只有堅定自我,向前走去是唯一的方向。林強專輯”向前走”正以這個語氣,回答了所有的懷疑。
《向前走》專輯頁內文案,1990
90年代初期,可說是集亙古未有之劇變於一朝:政治上,1987年解嚴後,更多的政治、社會運動興起;經濟上,前一年才突破千點的臺股指數,則在短短四年內直攻上1990年初的一萬二千點。於今日政治社會影響極大的野百合學運(1990)、動員戡亂條例中止,萬年國大改選(1991)……等,亦在90年代初洶湧一時。90年代初的臺灣社會,確如上述文案所書,變化不安而捉摸難定。但在《向前走》專輯中,主打歌〈向前走〉流露出的仍是一股勇於進取的信心與氣勢:
火車漸漸在起走 再會我的故鄉和親戚
親愛的父母再會吧 到陣的朋友告辭啦
阮欲來去台北打拼 聽人講啥物好空的攏在那
朋友笑我是愛作暝夢的憨子 不管如何路是自己走
OH!再會吧 OH!啥物攏不驚
OH!再會吧 OH!向前行……
……台北台北台北車頭到了啦 欲下車的旅客請趕緊下車
頭前是現代的台北車站 我的理想和希望攏在這
一棟一棟的高樓大廈 不知有住多少像我這款的憨子
卡早聽人唱台北不是我的家 但是我一點攏無感覺
OH!啥物攏不驚 OH!向前行
節錄自〈向前走〉
在經濟起飛的年代,各行各業崛起創造的工作機會,吸納大量的就業人口從南到北的湧入都市地帶。集前衛、進步、現代、豐饒於一身的臺北,也成為許多「出外人」懷抱並實現夢想的所在。而這些人作客臺北的第一站:城市印象的開展,則多始於臺北車站。1989年,現今使用的臺北車站站體落成,〈向前走〉的MV亦在當時嶄新的臺北車站大廳拍攝。留著當時最流行的中分頭,林強和年輕人們組成的舞群在MV中展現了充沛的活力:整齊劃一的高舉手臂,不斷用力踏步向前,準備在另一個城市開始新生活。〈向前走〉為我們留住了那時離鄉人們的普遍心理:略帶徬徨,卻也積極樂觀,如歌中所說的,「什麼都不怕」。
同張專輯中,有關進入城市後的見聞,如臺北車站前連貫的忠孝東、西路,也出現在專輯內的〈未振未動〉、〈黑輪伯〉中,可略見其繁華;而當時社會中居主流的價值觀和社會現象,亦可從〈這款的代誌〉、〈平凡的老百姓〉等歌中見之端倪,某些情景甚至延續至今。
……長輩勸我少年人要打拼大賺錢
長大之後才不會讓別人看不起
我的親戚我的厝邊有錢玩大家樂(旁白:拿錢在猜數字)
我想沒有什麼意義……
節錄自〈平凡老百姓〉
……想到說 新聞報導立法院攏累冤家
想不到 有樣看樣治安會變這多
殺氣騰騰 槍子亂飛
誰人那衰 槍子鑽進入腹肚底
(這款的代誌 按怎會來發生 這款的代誌 怎樣會這僥倖)
沒路用 沒路用 是按怎會變按呢 沒路用 沒路用 沒路用的角色歸厝間喔
想到說 刮刮樂把菜錢攏拿去買
想不到 美麗寶島的氣質那會變這多
想到說 種檳榔比種稻子卡好賺
最好是 勸我阿公去工廠卡袂了然……
節錄自〈這款的代誌〉
歌中提及的大家樂、刮刮樂、立法院的政治惡鬥、治安亂象、檳榔樹與臺灣農業困境,相信大多數當代年輕人並不陌生。《向前走》對這些現象的處理,紀錄多於批判,而這樣對社會現狀的紀實態度,也延續到了林強的第二張專輯《春風少年兄》中。〈溫泉鄉的槍子〉、〈春風少年兄〉、〈拜六的晚時〉便描述了酒家、黑道、遊子、舞廳等90年代的臺灣社會重要場景,反應當時臺灣社會所處環境的紙金喧雜與混亂。相較之下,如〈玉蘭花〉這樣對隱沒在社會中經濟弱勢者的留意與發掘,則屬異數。
伊的歲頭看起來是已經這麼多 是為按怎 那會擱惦這在賣花
敢是這個社會又擱出什麼問題 不通想這多 不通想這多
節錄自〈玉蘭花〉
除了90年代初期臺灣社會縮影外,林強的前兩張專輯中也有關於成長經歷的反思,以及描寫年輕心靈情愛思慕的曲目,合乎一般流行市場對流行歌內容的期待。但林強的第三張,也是他在流行樂界當紅時所發行的最後一張專輯:《娛樂世界》,卻與前兩張專輯風格有相當大的不同。相較於《向前走》與《春風少年兄》,大量使用電子音聲,風格迥異的《娛樂世界》對當時臺灣樂壇仍屬前衛之作。包括充滿憤怒嘶吼,諷刺意味強烈的〈當兵好〉與〈綠卡〉,迷幻的〈盒子內的時間〉等歌曲的強烈轉變,也讓市場接受度大幅下降,林強的名字也漸漸從娛樂焦點中淡出。
離開流行樂市場的林強,並未離開音樂。除了先後和幾部電影合作配樂外,也朝電子、實驗音樂轉進。他嘗試調和傳統與現代元素,以及跨藝術領域的結合,繼而在2005年推出了《驚蟄》(Insects Awaken)這張專輯。早已放下商業包袱的林強,不僅在音樂上褪去銳氣而顯得柔和、飽滿,他的文字與思想上亦多了幾分道家的味道。從他部落格上持續分享的創作裡,我們可以看/聽見這些年來,林強以音樂愛好者的角色默默耕耘與嘗試的成果。
「中年男人的中年驚蟄,是人生的態度,也是對音樂反芻後所得到的一縷清香。」
《驚蟄》內頁文案,2005
穿過〈玉蘭花〉背後人氣蒸騰,臺灣「向前走」的時代,當年的男孩成為男人,走到了音樂路上更為成熟、圓滿處。而這些年,臺灣究竟走向何處?未來回望此時,又將留下什麼樣的聲音呢?恐怕是難再聽見如當年的「向前走!」那樣一聲篤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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