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4日 星期六

【影評】漫談白先勇小說的改編電影—《青春蝴蝶孤戀花》

漫談白先勇小說的改編電影—《青春蝴蝶孤戀花》

◎外文一 陳鼎貳


引言:白先勇是在《現代文學》刊登過最多作品的文壇健將,而其作品也最受電影界人士歡迎,曾數度被搬上大銀幕。本文擬就《青春蝴蝶孤戀花》這部電影,探究白先勇小說的美學、其改編的難處和此部電影本身的價值。


小說改編電影是跨媒介的藝術。要讓改編自小說的電影成功,導演必定要有一定的實力、素養和感性,認清兩種藝術形式的差別。文本必須剪裁得宜、適度調整情節,既不能違背原著精神,亦不能落入通盤皆抄的窘境。

要談這部電影,那麼必須先對其原著:白先勇的小說進行一些省察,與對改編的要求與基準。

白先勇的小說集《台北人》有個顯著的核心命題,那就是此彼岸與時代巨大的鴻溝,與隨其而來的各種衝突、情感、回憶。這部集子充滿令人動容的「同情」與人性觀照,其對各階層人物皆有極深、極細膩、還有極複雜多樣的個性刻畫,但單這麼看並不足以論之。白先勇及其同輩小說家,和鄉土文學比較起來,都有強烈的美學風格,其作品承繼西方現代主義、新批評的傳統,還有中國傳統藝術,具有以下幾個特點:繁複的美學結構、古今文化的薰陶、豐富的象徵與暗示,以及多種的感性(受到西方浪漫主義、非理性傳統和《紅樓夢》極大影響)。分而論之,《台北人》的結構受到時空間影響極大,情節常有回溯、飛躍,以及現實與回憶交錯的巧妙安排。在影像改編上,由於電影無法如文字立即清楚地做出說明,且端賴觀眾的直觀理解,複雜的敘事結構勢必要作修正,在這方面,編導如何保有原文結構之深度,又不會讓觀眾陷入五里霧,是個極大的挑戰。若缺乏細膩的調度、剪接,很難不顯得幼稚拙劣。電影在文化藝術景觀的呈現,及暗示與象徵的手法上具有頗大優勢,因為影像是讓觀眾最快理解的方法,難處是在如何融入敘事中,否則很容易被當作空景忽略。至於感性和文化,完全取決於上述兩個影像是否能妥適處理。

小說和其改編電影雖然是不同的文本、感知媒介不同的作品,但電影既源出小說,且本著文字改編,那麼傳達和小說一樣的訊息和精神,與可資辨識的擬真,便是基本的要求。對改編自白先勇小說的電影而言,最要緊的有二:其一是演員的演技,因為白氏筆下的人物常常陷在回憶與現實的複雜衝突,幸福與缺憾的強烈反差所造成的諷刺與失落,這對演員本身的演技是一大挑戰,不僅如此,導演的調度以及編劇在語言和台詞的支援十分重要。其二是抗戰遷徙背景(大歷史)和角色生涯(小歷史)的平衡,因為每篇小說中,這兩個層次的對比與呼應通常曖昧難分,而且建立在一個平衡上,若編導不能抓住原著的氛圍,便容易失焦,變成和原著完全割裂的作品,且有畫虎不成之感。

回頭來談這部電影。

曹瑞原導演的《青春蝴蝶孤戀花》[1]2005,袁詠儀、李心潔、蕭淑慎、庹宗華和高捷主演)是個在本質上與小說〈孤戀花〉[2][3]完全不同的作品,且就改編的觀點來看,不盡理想。首先,《青》的焦點不若原著所側重的角色心理、命運與瘋癲,反而著重在大時代的今昔之感。《青》在開場時,增補一段小酒女五寶和情人一起上往台灣的輪船的劇情,且以黑幕上的文字以及袁詠儀的獨白,強調了抗戰與遷徙來臺的背景。不僅如此,電影中以孤戀花這首老歌的幾個版本,指涉不同角色和時空。再加以許多的小調老歌,意圖營造出一種懷舊感。

看過原著的觀眾必定會注意到,本片缺乏小說中悲慘、晦暗、淒厲又瘋狂的氛圍,反而將整個故事浪漫化。在角色上,《青》做了以下的處理。首先,由於電影的限制,總司令必須脫離原本的敘事者角色,亦即,故事不再由她的眼中被看見與敘述,編導必須賦予她一定的性格、情節和情感,以增加她的立體感。總司令原本不帶明顯起伏的聲音,現在化為落淚、忌妒、憐惜等動作。她是個幹練、決絕的女人,為了愛可以放下一切,同時又是憐愛與同情的施與者。《青》並強化了小說中對其女同志身份的暗示,明顯的呈現出她與五寶和娟娟的情慾。

再者,總司令旁的兩個女子:五寶和娟娟,也得到了更多的性格。《青》將五寶化為總司令心中最痛也最美的一段回憶,不僅是總司令的愛人,更是林三郎永遠無法企及的失落戀情。同時,五寶得到了精靈可愛個性,也是個會為恩情犧牲愛的女子。五寶在原著中的受虐、怨毒、和淒厲的死狀在電影中完全找不到。至於娟娟,她變得有自己想法,有些刁蠻的女孩。她在原著中的沈默、懦弱和顛癡變得不甚明顯,最後也並未說明其結局。林三郎在原著中是個類似先知、說書人或愚人的旁觀者角色,他在故事中以孤戀花一曲串起時代與今昔寂寥之感。然而在電影裡,他化為仰慕五寶的藝術家,最後戀情未果,獨自遷台。至於柯老雄,他是最接近原著設定的角色。五寶、娟娟、林三郎等人在生涯遭遇上並未如小說中所描述的殘酷,柔和了暴戾的色彩,但也模糊了原著對非理性與極端人格的精彩描述,以及人受命運擺佈的嚴肅與崇高感。

由設定觀之,《青》在「同情」的觀照和白先勇的原著有很大的差別,呈現的也並不成功。《青》在演員和編劇時是失敗的。從這裡出發,必須返回討論電影製作對以上情節與角色的重大影響。首先是語言問題,語言大大影響觀眾對角色的觀感,其藝術性亦是電影中非常關鍵的部份,但本片的主角在口條與語言的掌握上都有極大的問題,徹底影響到演技和情感的表達。袁詠儀的扮相頗佳,但對普通話的掌握不足,使人完全無法相信她的演技與功力。同樣的問題發生在蕭淑慎身上,她在國台語間的切換一樣破壞了觀眾對她角色的信任。其他角色,例如酒店的媽媽桑,其國語也顯得十分不自然,唯一較佳的是柯老雄的滿口粗話,這在小說中隱而未明寫,粗話有助於使這個大哥角色變得鮮活真實。再來是角色關係的發展與演技的問題。娟娟在本片不像小說,一開始非常平凡幼稚,而非在社會底層掙扎的悲慘角色,直到柯老雄出現且被他控制時,娟娟才比較接近小說的樣子。可惜的是,這個設定讓娟娟變得平板不鮮明,蕭淑慎的貧乏演技也無法撐起這個角色的深度。至於林三郎,《青》有意利用這個角色使本片的情感關係複雜化,賦予五寶一點立體感,並藉由他與五寶的天人永隔和其老去鋪襯電影的時代感,但他在電影中的存在感非常低,完全只是陪襯總司令的存在,和五寶的感情關係也太膚淺,未獲得鋪陳。最後是總司令的情慾,這是一個危險的調整變動,因為其建立在小說全文的暗示上,增補情慾的橋段若沒有鋪陳,會變得十分空乏無意義。可惜本片未能作理想的處理。原文中司令對五寶和娟娟兩人的憐惜勝於情慾,而且為何會發展出情慾關係也未能細膩的自圓其說。還有關於場景,《青》加入了很多逃難場景,在內地的情節也改在上海,搭以管弦樂版本的孤戀花,企圖增強今昔反差和壯闊感,但這樣的設定並未給人太鮮明的印象,頂多只是搭上百樂門的名氣罷了。在串場上,前半部原本用林三郎的廣播串起,這是極好的設定,但林三郎的身分一暴露就效果盡失,若能維持林三郎原本瞎眼藝人的身分便能成功。全片的結尾也只有警世寓言的味道,沒有針對整部電影中繁複的關係作一個整結收束(當然,若就大時代感而言,反而有種舉重若輕的意味)。

歐陽子在《王謝堂前的燕子》一書中,曾指出五寶和娟娟是有明顯的互涉關係的。然而,由於角色的鋪陳與浪漫化,使得這種互設關係被破壞殆盡,而且,就電影而言,這是能十分輕易用剪接技巧做到的。在今昔交錯上,本片表現尚算令人滿意。但還有一點值得稱許,司令和娟娟的同居關係視覺化,讓電影獲得了強烈的陰性主宰性質,若能細膩鋪陳於此,便能活化小說原文的暗示。整體而言,《青春蝴蝶孤戀花》意圖超越小說,避開原著的陰暗,另闢蹊徑以大時代與懷舊作為主軸。但由於和角色心理鋪陳的拿捏失準,使得整部片有些淺薄缺乏深度,演員的表現也不盡理想。其實小說對人物外貌細膩的描摹,以及全文的氛圍都非常利於影像化,但編導的雄心放棄了這個好處。本片另有連續劇版本,可能在該版本中,觀眾能看見更多曹瑞原的精彩之處。




[1] 曹瑞原拍攝完成後,同時剪了連續劇和電影兩個版本,此為電影。
[2]〈孤戀花〉整體上是中年的風塵女子雲芳(人稱總司令)的回憶。她在大陸和台灣都和個小舞女(五寶和娟娟)生活,但兩者都有極端悲慘的過去,也都未得善終(五寶暴斃;娟娟在犯下謀殺後發瘋),小說中主要以雲芳為第一人稱敘事者,描述其在台灣與娟娟的生活。
[3] 這篇小說可算是《台北人》中最晦澀陰暗的作品,在寫靈肉的辯證與墮落上,有相當傑出的表現。白先勇在這裡關注的是人性的薄弱和命運的暴力,並用同情和哀愁感來呈現與詮釋。今昔之變在這篇反而並不突出,人生命定的母題較為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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