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文一 蔡曉林
「如今字跡漫漫,肉身老去,一切不可恃。彷彿之間,我們隱隱約約聽到蟬聲傳來,若有似無,亦近亦遠,知了知了,好了好了。當年的蟬聲,於是有了蟬意。」──王德威〈蟬與蟬蛻〉
一九六零年代,當世界各地都面臨著巨大變革、台灣文壇也充斥著各個門派互相激盪之時,一群有志的大學生,即日後站在台灣文壇前鋒的白先勇、王文興等當時仍為同儕的學生,在知了鳴叫的和煦春日,靠著青年人的熱情發起了《現代文學》雜誌,進行了一場文學與社會的對話。
《現代文學》除了引進西洋文學外,也替文學界注入了一股新血,除了耳熟能詳的白先勇、王文興、陳若曦等人外,當今許多作家,都曾參與《現代文學》的編輯與發表,如擔任編輯的姚一葦、余光中,以及發表過作品的王禎和、朱西甯、李昂、楊牧、陳映真等等……
還有,林懷民。
(林懷民於1968年,龍思良攝)
多數人聽到林懷民的名字,會立即聯想至雲門舞集以及他的藝術成就。但早在他二十二歲時發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說〈蟬〉時,就已造成轟動、聲名大躁,在文壇奠定了不小的地位。林懷民本人曾在〈當兵的那一年〉一文中提及,當時無緣去金門的他,成天在辦公室裡不知所措。於是,他埋案創作,廢寢忘時地寫出了〈蟬〉。
在那個不確定的蒼白年代,〈蟬〉以徬徨青少年的口吻,紀錄了時代的不安與頹廢、青少年對同性與異性之間的曖昧與迷惘、對現實生活的叛逆與無助等心理情境,在林懷民筆下描述得絲絲入扣。當時西風東漸的景況、鮮艷的舞廳、男女混雜嗑藥的場景,完全毫無保留地被描繪出來,歷歷在目。
小說中的主人翁莊世桓、陶之青、范綽雄等各自試著從死寂的生活中突破,尋找最真實的自我。莊世桓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冷眼地觀察變動中的社會、陶之青站在反社會的角度,而范綽雄則代表著無法承受社會壓力的那一群,在這場追尋自我的旅程終究以悲劇收場。
書中多次提到陶之青等人在喧囂的城市中聽見蟬聲的悸動,蟬焦躁地振翅鳴歌、能飛卻無法遠飛,且經歷短顫地蛻變即死去的形象,在這些徬徨的青少年眼中,豈不是自己的倒影?那蟬歌,林懷民形容為「夏夜草際的螢光一樣的飄忽。遼遠而切近,陌生而熟悉,那麼纖弱,又那麼清晰。夜西門的喧囂中,猶如一條細細的蠶絲,發著微渺的幽光,徐緩而堅韌地,由一團亂線中抽出,愈抽愈長。在空間纏纏綿綿、迴繞不休;像一隻小提琴的絃音,扶搖直上,超凌了整個交響樂隊的聲浪,徘徊在一段慢板上,哆嗦、戰慄著……」
如此具體生動的描述,除了含有西洋文化的元素,如小提琴、交響樂等之外,也令人回想到中國古典文學中白居易對於琵琶聲、蘇東坡筆下的蕭聲等的描寫,以及劉鶚《老殘遊記》最經典的場景〈明湖居廳書〉中如此地形容天籟般地聲音:「聲音初不甚大,只覺入耳有說不出來的妙境,五臟六腑裏,像熨斗熨過,無一處不伏貼,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吃了人參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唱了十數句之後,漸漸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個尖兒,像一線綱絲拋入天際,不禁暗暗叫絕。那知他於那極高的地方,尚能迴環轉折;幾轉之後,又高一層,接連有三、四疊,節節高 起,恍如由傲來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來峰削壁千仞,以為上與天通;及至翻到傲來峰頂,才見扇子崖更在傲來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險,愈險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極高的三四疊後,陡然一落,又極力騁其千迴百折的精神,如一條飛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中腰裏盤旋穿插,頃刻之間,周匝數遍……」
林懷民對於東方與西方文化之間的曖昧,在他另一篇在《現代文學》中發表的作品〈辭鄉〉中有更深刻的體悟。此篇完成於一九七零年於美國愛荷華,當時的林懷民身在異鄉,正在攻讀藝術碩士,本篇卻含有濃厚的寫實性以及鄉土意識,與主角媚外的個性形成鮮明的對比。但主角陳啟後儘管想擺脫傳統文化的束縛,卻又矛盾地放不下對於故鄉的情感。歐陽子曾於民國七十七年編成的《現代文學小說選集》中提及,「主角名『陳啟後』,似亦有暗示含意,作者彷彿在說:「陳」舊的傳說,只是基本或出發點,我們必須注入完全新鮮的血液,開創新的道路,才能夠「啟」發我們的「後」代!」這個角色似乎也映照了林懷民本人曾陷在這種兩難的處境:在異鄉的美國找到了他所愛的舞台,卻又放不下故鄉與他結下的緣。終究謝絕了眾位頂尖舞蹈大師的挽留,毅然決然地歸國,種下舞蹈藝術的種子……
對於林懷民本人,〈辭鄉〉所辭別的,或許還有文字本身。大學畢業後,林懷民便在留美期間開始學習現代舞,之後的他,便從此逐漸地在文壇上淡出,轉而往藝文界發展。甚至有一次,當人問起他關於莊世桓這個人物時,他竟想不起這是他筆下的經典角色。林懷民在新書《高處眼亮》中曾提及,七、八十年代,現代舞在台灣是新事物,主編文化版的長輩們會要求他寫文章說明他在做什麼,不然社會不懂。他說道:「文字傷舞。講求文字可以界定的表現往往限制了肢體的豐富性:白蛇再怎麼潑辣,也不能像青蛇那樣蛇蛇蠍蠍,滿地打滾吧。舞近於詩。舞蹈的特長是以舞者的『生理發作』激發觀眾的生理反應,是能量的交換。大約二十年的時光,試圖洗去文字的牽掛,用畫面,用動力來思考。肢體獲得『解嚴』,動作繁複了,蘊涵也較深厚。與此並行發展的是,我不會寫文章了。好容易坐定,總是找不到字。」
儘此,林懷民也承認他是出生於文字的。他曾說:「重看少年時的作品,往事忽忽由煙塵中閃現。如果沒有那段文學的歷程,我後來的舞蹈生涯必然大為不同。不管是文學或舞蹈,創作應是生死以赴的志業,而不是邁向飛黃騰達的敲門磚吧。」在《雲門》的舞作中,從來少不了文學的題材,如〈水月〉的靈感來自佛偈「鏡花水月皆成空」、以中國書法藝術為主題的〈行草三部曲〉,以及早期的〈白蛇傳〉、〈紅樓夢〉等作品更是來自經典文學中的典故,帶有強烈的敘事色彩。在更早期的舞作〈哪吒〉的靈感,更是來自於《現代文學》早期作家奚淞作品《封神榜裡的哪吒》……
回到《現代文學》,林懷民最初的歸宿,於一九八四年,經歷過停刊、復刊種種的循環,終因經濟因素而宣告停刊,如此具有代表性的《現代文學》正式步入歷史。但即使如此,文學與藝術,將依然流傳,如同蟬聲今年淡去,明年再來、如林懷民,便是以另一種方式,將《現代文學》的精神傳下去,誠如曾參與編輯的柯慶明教授所云:「青春是短暫的,文學卻是永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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