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8日 星期二

【小說】琴憶


琴憶

◎哲學二 林琬清


    半睡半醒中,她似乎聽見極細微的聲響,從耳朵直入,緩緩盤旋迴盪在她的腦海。是企圖干涉她少得可憐的睡眠吧!拉起棉被,她不悅地嘗試與腦海中的聲響對抗,渴望再度沉澱睡意。但一切已來不及了!砰──腦中那原本紛亂游走的音符,瞬間堆疊為不協調的和絃,重重摔落在她敏感的神經上。是該醒了。窗外天色已暗,床頭上,鬧鐘時針與分針背對著彼此──已然是晚上六點。
   
    睜開雙眼,縱使睡意全消,她仍然不想離開溫暖被窩。寒冷的冬日午後,午睡成了奢侈的享受。日正當中時沉沉睡去,待她醒來,窗外陽光早已斂跡。無法抗拒在此寒冷的冬日午後,睡眠是這般地誘人。只除了,除了門外那阻礙人沉溺睡意當中的吵雜琴聲。
    琴聲來自大妹不甚靈巧的雙手。即使荒廢琴藝多年,她仍能聽出這首被彈奏得不成調的曲子是巴哈作的。當年她練琴時,最痛恨的便是巴哈,譜上每個音符她都能看懂,但雙手就是無法在琴鍵上流暢詮釋出那優美的旋律。這曲子……她是在多久前彈過呀?音符敲響她的意識,隨之探入回憶之門。記得有一處特別難彈,每每彈到那而便會卡住,再也接不下去了。驀地,不甚流暢的琴聲戛然而止,隨後琴聲彷若唱片跳針似地,不斷重覆相同的旋律。Do Ti Ti La Ti La……Do Ti Ti La Ti La……是了,就是這裡,半音、換指、快速彈奏……忽然間她有種錯覺,彷彿門外坐在琴椅上彈奏的不是大妹,而是當年的自己。
   
    當年的自己,彈奏出的琴聲,也是如此地破碎吵雜。
   
    她的母親,那個熱愛唱歌的女人,自年輕時便有個綺麗的夢想:要生個漂漂亮亮、非常有氣質的女孩兒,她要讓她的女兒學鋼琴。母親唱歌,女兒伴奏,多溫馨的家庭畫面哪!於是自五歲起,她便被送入音樂教室,從團體班學起,隨後轉入鋼琴教室。過往的細節她總記不得,只記得狹窄的鋼琴教室裡,自己汗涔涔的小手軟弱無力地趴在黑白交錯的琴鍵上,嚴格的老師身旁有根細長的棍子,彈錯太多遍,敲一下手背;手指沒挺起來,再敲。痛歸痛,她可沒膽哭出來。因為她背後一直有雙緊迫盯人的眼睛!母親全程陪課,相較於無精打采的她,眼神總顯得熠熠發亮。
   
    她不喜歡彈琴。一坐到鋼琴前,眼前的世界也好似那琴鍵,只剩下黑白顏色。
   
    常常彈著彈著,情緒陷入低潮,卡在琴鍵當中,眼淚便簌簌地流了下來。如果琴聲嚐起來也有味道,那一定是鹹的吧!
    在不愉快的琴音背後,也還有另外的吵雜聲響──父親和母親總是不斷地爭吵。
   「練鋼琴練得這麼痛苦就不要練了。把學費省下來鋼琴也賣掉算了!」每當她同母親哭鬧完,掛著兩行淚不甘願地坐在鋼琴前面,總會聽到爸向母親咆哮。
   「不行,至少也要學個樣子才能放棄,我堅持!」母親雙手插腰,不甘示弱地吼回去,一如她以往強悍的風格。
    當父母又開始爭吵時,她多希望爸爸能吵贏,打消媽媽的念頭。無奈媽媽堅定的意志如深扎地底糾結纏繞的粗壯樹根,無論如何也拔不起。有時琴房外會傳來金屬撞擊地面的巨響、爸爸憤怒低沉的吼聲、媽媽拔尖飽張怒氣的語調……激烈的爭吵聲在在驚嚇了她手中原本就顯得神經質的的音符。
    只要坐在鋼琴前,原本應有的寧靜美好就會頓時消失,周圍的世界像滾燙的沸水,各種不協調的吵雜聲在她耳畔越演越烈……手中的音符於是愈加凌亂,不成章法。

    什麼理由都好,反正彈琴像場夢魘,能儘快逃脫最好。但媽媽不肯放棄,十萬元的鋼琴都買了,妳不彈,誰彈?老師太兇?可以換!於是身旁的嚴師換成年輕溫柔又有耐心的女老師。鋼琴教室太遠?可以改,於是上課地點從狹小的只能容納一架鋼琴的鋼琴教室,改成寬敞舒適的家中客廳。能用的理由都用罊了,不能用的理由還未想盡,媽媽說,夠了,妳給我乖乖練琴,不想練等國小畢業再來跟我談。她只好每天乖乖地將自己釘在鋼琴前一小時以上,日復一日。

    練琴總是令她心浮氣躁,尤其當偏重技巧,旋律卻不甚優美的曲子出現時,更令她抓狂。砰砰砰,她用力敲打出琴音,力道大得似乎恨不得敲毀鋼琴。說到彈琴,她眉頭上堆積的皺褶如深壑與高山。

    但有時會彈鋼琴也帶給她一點優越感,尤其是音樂課的時候。當同學還在低頭苦認五線譜上的豆芽菜時,她早已氣定神閒地寫完整首曲子的唱名。

    然而,學鋼琴帶給她的優越感並沒有持續多久。
    國中她進入合唱班,全班不會彈鋼琴的人少之又少,還有許多同學擅長的樂器不只一種。每當聽同學彈奏鋼琴時,她的自信總是隨著琴聲一塊飄出遠走。自陶醉中清醒後的她,心上徒留不如人的恐懼感。

    彈琴仍是她的夢魘,終於在國三那年,她以課業忙碌為由,停掉了學了近十年的鋼琴。

    當她向媽媽提出不再學琴的要求時,媽媽堅持多年的臉部表情有了變化。先是微微牽動嘴角,啟齒,最後似乎鬆了一口氣──「也好,反正妳還有兩個妹妹要學琴,我也不好意思讓老師在家裡待太久。」或許是吵雜的琴聲,夾雜太多的憤怒與不甘願,雜質太多,不適合栽培夢想。不同於以往的堅持,她知道媽媽已將自己投注在她身上的夢想,移植到妹妹身上。從此,她和鋼琴保持著適當距離。偶爾碰觸鋼琴,手中流洩出的笨拙琴聲總令她難堪,拼湊不起來的旋律盈滿室內,彷彿嘲笑她十年如一日的琴藝,令她羞愧地想逃離。

    不必練琴、不必上鋼琴課的日子裡,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愜意自在。但生活中卻似乎少了些什麼,好若時間表上被挖去一個大洞,每當時間行到洞口,便得仔細考慮該如何繞過。索幸憑空多出的時間,不久後即被成堆的書本填滿。
    在她放棄鋼琴後,妹妹的琴藝日益精進。常常她躲在書房唸書,妹妹優美輕柔的琴聲就猝不及防地鑽進她的耳膜──伴隨著媽媽欣喜的讚嘆聲。這令她有些惆悵、不是滋味。她開始想,如果她沒有放棄彈琴,會是什麼樣子?

    高中時,她在大陸認識了一位得過全國第一的鋼琴好手。他彈琴時總是非常專注,彷彿他的人不是坐在鋼琴前,而是溶在琴音裡,隨著音符表達出的情緒游走。曲調輕快時,他的臉上一派輕鬆祥和;當旋律如狂風驟雨般急促時,他的五官扭成一團,彷若他就站在那琴音織成的暴雨中。
  「我完全無法想像怎麼會有人討厭練琴呢?彈鋼琴是件多麼美好的事呀!」一晚,她和他討論到學琴的心路歷程時,他神情篤定地說。
  「這……如果是被逼著練琴的話,就有可能不喜歡練琴了啊!」她訥訥地回答。
  「我不明白,彈琴是種享受,怎麼會有人認為是種逼迫?」他盯著她,眼裡似有兩簇火焰跳動,燃燒著他對鋼琴的一片癡心狂熱。他堅持他對鋼琴的敬愛,一如捍衛他此生摯愛的情人。

   如果她重回鋼琴的懷抱,是不是會產生不同於以往的異樣情愫?畢竟她還是喜歡音樂的啊!遠離鋼琴後,她才發現身邊竟然有那麼多人把鋼琴當成他們此生最虔誠的信仰。
   
    她開始趁家人不在時偷偷地練琴。剛開始手指觸碰到琴鍵時還有些生澀,像是遇到曾經熟悉但如今已陌生的人,不知該如何打招呼。但很快地過往的熟悉感便一點一滴灌注回她身上。緊繃的心弦逐漸鬆弛後,她手中流洩出的琴音也優美起來。
    其實彈琴還是快樂的呀!若除卻檢定考試和每周上課的壓力,彈琴何嘗不是放鬆心靈的好方法呢?她挑自己喜歡的曲子彈,不再被沉重的古典章法束縛,清柔的樂句自指間飄轉出,她的心情也如飄上空的白雲那樣柔軟。或許過去的她,是討厭被壓力綑綁才從而生出那些厭惡逃避的情緒吧!一如她與媽媽之間的關係。母女兩人都太過堅硬,強撞在一起只是痛。小時候越反抗的下場只是越被壓抑,長大了漸懂事,開始學會逃開兩方猛力撞擊的結局。她迂迴游走於母親強加於她身上的意識邊緣,竟發現許多過往因母親強迫學習而討厭的事物,在剝掉壓力的面具後,會是如此可愛。
   離家求學後,生活裡少了一架鋼琴。雖然還是可以聽鋼琴樂,卻不能在興致高昂時坐在琴前隨意揮灑。某天她和學姊聊及此,學姊知道她的惆悵後,某天,帶她到一座教堂。裡頭有架鋼琴,是學姊平常練琴的地方。她央求學姊奏一曲給她聽,安靜的教堂內,迴盪起莊嚴肅穆的樂音。啊!是久違的巴哈!
    「巴哈很了不起,他的音樂就像數學,句法結構是那樣精密工整。我曾經把巴哈的樂譜仔細拿來研究,越看越覺得驚奇,巴哈真是了不起!」學姊說。那一刻,她的心情激動無比,所有過去被她丟棄在記憶角落的,那些與練琴有關的一切,此時重新浮上腦海。仿佛過去的疑惑一瞬間重新得到解答。一直以來,她都沒有徹底厭惡過鋼琴,她只是需要時間,了解它、以自己的方式緩慢親近它,才能明白自己對它的愛。原來啊,經過了十幾年,她都不再上鋼琴課那麼久後,才懂了自己的心。


    大妹的琴音靜止後,她溜下床鋪,緩緩推開琴房的門。家人都各自忙碌,應該沒人會注意她的琴聲吧!好久沒碰碰家裡的鋼琴了哪!呆坐在鋼琴前,她的手指緩緩撫過琴鍵,上頭還殘留妹妹指尖的餘溫。想起了久遠的過往,還有教堂裡學姊專注撫琴的眼神。不知道當妹妹們坐在鋼琴前是抱著怎樣的心情?翻開琴譜,她以從未有過的全神貫注敲下第一顆音符。琴聲緩緩流瀉,時間彷彿靜止了,圍繞著她的不再是吵雜的聲響,少了回憶厚重的負擔,她的雙手輕盈了許多。
    
    當最後一個音符輕輕落下,她的背後響起一串掌聲。一回頭,才發現家人不知何時已圍在身後。「妳的琴聲好像不再像以前那樣吵了!」爸爸笑著說。她望向媽媽,媽媽的嘴角泛著笑意,似是滿臉驕傲地問她:「妳現在還認為我的堅持有錯嗎?」
    她不語,只是笑著,蓋上琴蓋,收好琴椅,隨家人走出琴房走向飯桌,加入溫馨的飯局。

1 則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