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蕭紫菡舞蹈劇場,土地計劃提供)
◎李翎瑋
《在我墳上起舞》是英國小說家艾登‧錢伯斯的作品,主要講的是兩名青少年彼此約定,如果有誰先死了,另一個活下來的人就要到死者的墳上跳舞,是一個探討愛與死亡、以及人與人的羈絆如何跨越生命的故事。「在我墳上起舞」。就算有一些事情已經煙消雲散了,但我們還是賣力地舞動身體,好留下一些什麼。
這就是我在觀賞《土地計劃》演出時心中浮現的念頭。看舞者在斷垣殘壁中,手捧著社區裡殘留下來的廢棄物品翩翩起舞,今年11月16、17日在華光社區的這場舞蹈劇場表演,是一場在已經「過去」了的土地上的演出。逝者已矣,但仍然要在這裡跳起舞來。
「土地兩個字,對我來說好遙遠,我想知道它是用什麼方式在我們生命中作用的。」舞者蕭紫菡在映後座談時這麼說。就是這樣一個念頭,讓這一群舞者決定深入目前的土地與徵收議題中,從美麗灣、大埔到華光,看看人與土地的連結是怎樣作用在我們生命裡,以及是怎樣脆弱而亟待我們的守護。這是《土地計劃》,由蕭紫菡發起的舞蹈劇場。
2013年末,《土地計劃》的第一場演出就在華光上演。演出完全免費,但由於場地與人員限制,每一場演出只開放25人報名,所以能夠觀賞的人數非常有限,我很幸運地躋身其中。
這是一場定位明確、概念清楚的舞蹈表演。象徵物與舞蹈動作都以幾乎讓人一目瞭然的方式來編製與設計,例如華光社區中的殘留物品、鈔票與金塊、封鎖線摺成的花朵、以及(編舞者在表演後的座談中提及)獻給大埔張藥房夫婦的傘下男女雙人舞等。在許多與會者回饋與網路上的評論中,這場演出也是佳評如潮,對於「以表演藝術呈現議題」而言,可謂是台灣表演藝術的一個里程碑。
這次的舞蹈劇場大約可以粗分成五個段落。
第一場舞,是觀眾剛進入華光社區,在幽靜的巷弄與樹蔭中走過了一段柳暗花明後開始的:走入了老房子內,屋內有廣播正播放著華光拆遷的新聞,綠衣的獨舞舞者時而怔怔地在樓梯間久坐,時而起身撫摸房屋,最後在房屋正中間跌坐,拍打自己身體,掙扎不已,彷彿要扯開無數雙壓到自己身上的手。最後舞者筋疲力竭地稍歇下來,站起身,拖著步伐離開屋子。
第二場舞,觀眾隨著舞者腳步來到廣場,許多的白衣舞者,手捧招財貓玩偶、窗櫺等華光社區中殘餘的物品,緩緩地轉動身體,向綠衣舞者一一展示。綠衣舞者伸出手想觸碰,但直到最後都沒有碰到任何一件物品。
第三場舞從廣場外的屋舍門口開始,一群男女爭先恐後穿上亮麗的西裝與套裝,引導眾人走入屋舍二樓,接著便是一連串的故事:紅衣的女子浸泡在淹滿鈔票的浴缸中,後來離開浴缸,在佈滿了碎玻璃的廊廳中與一名西裝男子交涉--最後男子將大量的金塊倒入紅衣女子懷中,女子逃開不成,攀上窗櫺,男子冷著神情將紅衣女子撥倒、將窗櫺用磚塊砌上。這一場舞以雙線展開,室內是這一場悲劇性的故事,室外卻是一名女子帶著小男孩,手中拿著以黃色封鎖線塑膠布製成的花朵,一朵一朵插入破磚碎瓦的縫隙間。
第四場舞在屋舍與屋舍之間開展,是一對在傘下相依偎的男女最終必須別離的的故事。從一開始的女子端坐在舊沙發上,男子緩緩自屋裡走出,兩人首先帶來一段溫柔繾綣的舞蹈,接著女子輕輕入睡,男子卻憂傷地起身,穿越觀眾群緩緩離開,女子驚醒時遍尋不著,舞步踏在破碎的屋瓦之中,呈現慌迷而絕望的氛圍。
最後一場舞,觀眾隨著適才離開的男舞者重新回到外頭廣場,迎接最後一隻群舞。群舞舞者身穿大紅色的舞衣,在簡單鋪上帆布的路面開始起舞,像紅色的花瓣翻飛不斷,音樂轉為激昂,舞者手足伸展,時而分別起舞,時而將彼此身體環繞交纏、跌撞行走……音樂漸弱時,舞者彼此分開,筋疲力竭地各自站著,而第三場舞中曾經出場的小男孩再度出現,天真地看著紅衣舞者群,將手中捧著的黃色封鎖線花朵一朵一朵交入舞者手中。舞蹈在此落幕。
第一場獨舞由本次的編舞者蕭紫菡擔綱演出;作為開場,動作雖然設計得很強烈,但卻並不打動我,緊皺的眉頭與舞蹈動作感覺略顯太過冷靜。似乎直到第二場中的凝望動作這時,綠衣舞者的眼神才開始冷靜、專注起來,直挺挺地站在空曠的廣場中的畫面開始令我撼動。不過第二場舞的演員表情雖然到位,意象卻過於明確,少了一些餘韻。是一直到第三場舞,才在象徵物與舞者呈現上都最達到飽滿,看見全身鮮紅洋裝、金色高跟鞋的舞者躺在泡滿了藍色紙鈔的浴缸中愣忡地笑著,就已經是讓人視覺衝擊的畫面,後來裝在盤中的嬰孩、金塊,與西裝男子不顧女子的身體阻擋仍欲強行砌上磚瓦的畫面,兩名主舞者的肢體語言都十分紮實,拳拳到肉地呈現出了兩人之間的衝突。
第三場舞將劇情推到高峰,第四場繾綣的男女雙人舞則相對少了一些亮眼之處,整部舞蹈可以看出舞者企圖表現出不捨、情感,但無論是這個概念本身與舞步設計都稍微欠缺了一些亮眼之處。終於接到最後一場群舞,則是讓舞者在屋舍之間的小廣場中演出,此時就能夠看出編舞的功力,藉由鮮豔的顏色、不同身體的輪流交錯,將飽滿的身體能量演譯出來,是完整的結尾。我尤其喜歡從第三場舞中雙線進行的畫面經營模式貫串到第五場收尾舞的、身穿反核T恤的小男孩,在第三場舞時雖然室內的情節顯然是主線,屋外的小男孩四處插下花朵的畫面比起室內舞蹈的高張情緒,顯得一點都不搶眼,甚至縱使完全忽略了屋外的這條敘事也不影響對於整體的理解,是分配比重完全不平均的兩條路線;但如果在第三場舞時曾注意到過這名小男孩,第五場舞中小男孩的出現就更能夠扮演全劇畫龍點睛的角色,是非常精心的安排。
看完這場表演、聽完會後由編舞者與華光、大埔居民共同與談的座談會,不禁讓人想起近期的藝文界正火熱討論的「藝術的政治性」以及「以藝術作為社會實踐」等話題。這一場演出,無論在藝術層面或是對於議題的關懷而言,都表現得恰如其分。選擇了以藝術表態政治主張與社會關懷的立場,當然並不代表整個創作過程就可不計藝術創作本身的美學雕琢。《土地計劃》這場演出,讓我們看到了對於藝術與對於社會實踐的信仰同時開花結果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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