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宏文
星期六的清晨,自3件衣服上身仍有寒意滲入的花蓮出發,5個小時後抵達了一塊我從未到過的土地,為了一場將在苗栗大埔張藥房展開的演出。於竹南火車站乘著計程車,到達位於仁愛路和公義路交叉口的張藥房,這時,天上已無半朵雲來攔住毒辣的太陽,而我站立之處,原應該有個可供庇護的家屋,如今只剩0.3坪的斷垣殘壁,和正午的太陽兀自曝曬著。
看著滿牆的標語和掛在牆上的一束鮮花及破裂的紙鐘,雖然怪手及苗栗縣政府挖去了張藥房的一大部分,但這裡仍有著一道牆,以及依然在這裡守候的大埔四戶,我想就是如此,才吸引了蕭紫菡來此編舞,並使更多人靠近這塊他們也許未曾想過要關心的土地。
正午一點,舞作「土地計畫」便開始了,一名身著黑西裝的闖入者走來,在牆前佇立,時間被引力拉扯而慢了下來。當他開始走動,緩步經過一群撐起黑傘,阻絕著日頭的黑衣人,在烈日下宛若送葬者的行列,不發一語。這時,開始有音樂推擠著空氣,闖入者的經過,更使他們站不住腳,潰不成軍,不斷掙扎扭動著,只能拄著傘,才能勉強站立,最後,當最前頭的黑衣人放棄抵抗,他們便一個接著一個,收整隊形,追隨那闖入者而去。
觀眾也隨著工作人員的引導前進,在一條荒涼的道路上,黑衣人在此集結,由隨行工作人員攜帶的喇叭中,不斷傳出希特勒慷慨激昂的演說,如一片片的惡意灰燼飄散至每個人身上。黑衣人的其中一位,開始了一連串的動作,投票表決,拍手通過;投票表決,拍手通過;投票表決,拍手通過,這是一個聽不到反對意見的所在,如同許多人依然充耳不聞樂生、士林王家還有大埔四戶的反對意見。
一名矇住眼睛的女子,赤腳自道路盡頭走來,黑衣人開始舉起武裝,將矇眼女子團團包圍,卻又在領導人消失後,顯得手足無措,轉而壓迫無反抗能力的女子,逼著她在受烈日曝曬的柏油路上繼續行走,而他們則如一群戰敗的士兵,倉皇逃逸。
跟著舞者及工作人員們前行的路上,我的心中始終盤旋著一個揮之不去的問號,沿路上,我們經過許多附近居民的住宅,有些人會在陽台上看著我們這群人,也有些孩子隨著舞者的動作,發出嘻鬧聲。但是在地居民的參與似乎是有限的,且這也不是一場現代舞的推廣表演,因此真有必要在大埔呈現一齣舞作嗎?既名為土地計畫,除了作品中的各種元素,整齣舞作、舞團的舞者及表現的形式,如何與土地和在地居民產生千絲萬縷的關聯呢?若非如此,又何須來到大埔跳舞?既然舞團離開劇場,選擇走入離事件最近的地方,我想觀者所希望看到的就不是只有一個地方的氛圍,造就了一齣舞作,而是一齣舞作能藉著這塊土地的力量,將場所的回應,反照到觀者的心中。而這也才不會愧對了這塊土地所能給予的滋養和能量。
步伐前進並思索著的同時,著一襲酒紅色的舞衣的矇眼女子,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著,刺痛在場觀眾的目光,如果這不是一場表演,你會對身邊的人伸出援手嗎?還是沉默不語?各種不同形式的布條矇住我們的雙眼,看不見而不敢發聲,亦或根本眼不見為淨。走著走著,觀眾隨著矇眼女子來到了一處飛滿冥紙的小路,路的盡頭是那名黑衣闖入者,女子跪地,爬至男子腳邊哀求,或試圖以肉身衝撞,卻只能一次次的跌回滿是冥紙的路上,闖入者以請勿靠近的黃布條捆綁女子雙手,逼著她走進田園中。赤地千里,唯有一人於此行走,本是種植、耕作的時節,現只有寂寞的塵土。
至此,這支舞作來到最動人的時刻,一名男子自身後擁抱住她,耳語纏綿,兩人彷彿想將對方化作彼此身體的部分,男子細心為她脫去雙眼的束縛,雙人舞到此,我相信這是對已逝張藥房頭家-張森文的招魂儀式,但該還給時間的依然得還給時間,思念已到盡頭,此處仍是生者的世界,男子緩緩離去。當男子沒入草叢,一群紅衣人自草叢中行出,帶著激烈的動作,在田園中翻起一波波紅浪,浪濤甚至舉起女子,將其重重摔下,女子倒臥一旁,紅衣人散去。
頂著大太陽,看著倒臥在地上的紅衣女子,並回想著剛舞作中的雙人舞,我突然有點能夠理解,為什麼蕭紫菡和舞者們會來這裡跳舞。2天4場的演出,她們將吸引一群也許從未到過這片土地的人們,如我及我同行的友人,親身走入一樁事件的現場,而不只是動動滑鼠按讚,跟著在心裡默念著幾聲「劉政鴻,過橋喔!」來到大埔,走過巷弄,聞過田地的味道,這些種種,都將在舞者及觀者的生命長河中,形成一不斷吸引著我們迴繞打轉的石頭,我們會不斷的重回這個生命的現場,它也將反覆捶打著參與者的心靈,它將使你知道拆掉一個人的居所,不只是一紙公文上的往來,而是毀掉了那人儲藏記憶的家屋。於此,我們也才有著理解及對他人溫柔的可能。但紅衣女子仍倒在地上,這就是事件的結尾了嗎?會不會是個太過沉重及哀傷的收尾呢?
幸好編舞者的目光是溫暖的,她提醒著我們此地仍留有希望,一名著草綠色衣服的女子帶著樹木之枝幹走來,彷彿對著樹木低語和愛撫。在觀眾視野的兩旁,亦有一群白衣人帶著青綠的稻禾前來,他們無比崇敬的禮拜,並將稻禾放置在本是荒土的地上。綠衣女子若巫若神靈,豎起樹的枝幹,繞著它盤旋打轉,綠色的裙擺在烈日下散佈綠意,荒土亦恍若重現生機。這時,人群中步出一人,緩緩行至倒臥在地上的女子身旁,如果曾關注過大埔事件的人們,都不會對這勇敢且堅毅的臉孔陌生,她就是張藥房的秀春姐。秀春姐緩緩扶起女子並拆開她手上的束縛,「土地計畫」這支舞作於此步入尾聲。
看完1/11下午兩場的舞作,晚上來到了長期聲援大埔事件的竹南咖啡館,原本對這種場合感到害怕,知道大埔四戶都將出席,害怕場面會變成煽情的八點檔,但當四戶居民開始述說自身的故事,也許是與父親有關的記憶,或曾經雙腳如何踩在田梗上。原以為這些故事他們已說過無數次,但講者仍是數度哽咽,最後輪到秀春姐發言,她說著她手工製作薑糖的故事,她也希望張森文能看到她正繼續努力著,我的淚水奪眶而出,對講座的疑慮也一掃而空,原來只要說故事的人夠真誠,故事便會有個不煽情且沉重的質量。
其實一直只在網路資料或新聞畫面中看過的大埔事件,以及張藥房僅存的一面牆,因為一支舞作,我來到了這個地方,看了同一齣舞兩次,聽了一場講座,好似並未改變什麼,只是實際的接觸這塊土地,從此這裡將是我記憶中曾到過的所在,並且透過回憶舞作的細節,不斷的重返大埔的現場,舞作本身形成了參與者與土地之間的連結,當這連結串連起越來越多人,便會有越來越多人無法坐視這塊地方成為他們記憶中的空缺,而可能有所作為。
我想這也是為何,蕭紫菡舞蹈劇場要特地將一支舞作搬到大埔來呈現的原因。雖然可惜的地方在於,也許受限於時間、經費或其它原因,未能在地有更長時間的田調,並與在地居民有著更深的互動並吸引他們投入,但也有許多自外地來的觀眾帶著他們所能理解到的故事離開,這些故事將在適當的時機發芽茁壯,並且四處散播,觸動著更多人。
最後,切莫忘記一件至關緊要的事,參與本身即是力量的展現,絕非動動手指按讚所能比擬,尤其是當你踏入這實實在在佈滿人之氣味的空間,遇見了生活在此處的人,場所能給予你的回應,即使在離去之後,仍將會不斷地搥打你堅硬的心靈,舞者在土地上起舞的畫面,透過瞳孔烙印在每個人的心中,當這個印記存在,我們將時時謹記,我們與他人及這片土地息息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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