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23日 星期一

【小說】夾娃娃機與貪食蛇

◎蘇誼炘

  沈守被班上人喚作「怪手」,他本人倒是不怎麼在乎自己被這樣叫,好像那對他來說只是一種稱讚。但一直到他死,總是緊緊揪在他上衣口袋裡的右手,竟誰也沒有真正瞧見過,當然,那到底有什麼奇怪的,誰也說不上來。
  
  喪禮結束,靈堂外的天空比早晨時更加明亮,也更加冷淡。看不見雲接壤著雲的邊緣和影子,它們都在比平常還要高的地方。這會讓底下的人們誤以為,籠蓋在整座城市上的,是一整塊沒有拼貼的布,純白並且沒有一處起皺,就跟剛才把沈守的身體包覆起來的那塊布一樣。
  
  忽然有人問起沈守的右手。用來打破沉默有點刻意,但眾人求之不得,交頭接耳地討論了起來。開闔開闔,口腔鼻腔的溼熱氣體接力噴發,鼻翼間消長的輕煙濕潤了每個人的表情。做為自己還活著的輕薄證明吧,陳沼心裡默默地想著,看著逐漸模糊的人影交錯,他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話題正進展到是否該派個倒楣鬼到靈堂後頭,隨便拉個葬儀社的問問。
  
  「負責處理遺體的人總會注意到的。」
  
  如果那裡還保持著原樣的話。一些人想到這點,但不敢說出口。
  
  陳沼的笑聲好像把四周的空氣都吸乾了。眾人的目光轉往聲音熄滅的方向,混雜著譴責、不解與羞愧的情感,但都不約而同的有所收斂。在其他人眼中,陳沼同樣是一個神祕的存在,而他跟沈守,似乎也比其他人走得都近一些。
  
  「阿沼,你知道些什麼,對不對?」剛剛提議要看遺體的阿漂,怯生生地問。
  
  陳沼慢慢地聳了聳肩,瘦白的臉上還掛著熟睡般的笑容,溫暖而平靜,但是僵硬地像是從喪禮一開始就掛著。他仰著頭,用混濁的水銀色眼珠釘住天空,讓時間靜靜地從身邊流過。直到一滴雨水敲落在陳沼右眼的鏡面上,他才驚醒過來。
  
  「是爪子。」
  
  面對眾人的瞠目結舌,陳沼這次笑得更深了,眼睛瞇得只剩下兩道細縫。
  
  「喏,夾娃娃機上頭不是有爪子嘛。」
  
  他微微抬起下巴,朝著飄起小雨的天空,虛弱地點了兩下。
  


***
  
  我跟沈守是在站前地下街相遇的。
  
  台北地下街一共分作四區,你也可以說是四條「街」。不過連接站前地下街與地下街Y區的叫做K區,它給人的空間感不像街,而比較像是一座廣場,因為視野比一般想像的地上街道要開闊得多,店面也比其他區域稀少。或許是K區比較接近鐵路車站,兼有集散從島嶼各處搭火車來到台北這座城市的,懷抱著各種心事的旅客,不過我一點都不關心他們。事實上,直到高中快畢業時,K區被誠品買下,裡頭的書店才成為我會留連佇足的場所。在那之前,自站前地下街往K區的方向看去,只有一種磨得太亮的玫瑰大理石色,在車站地板或牆壁上到處都是。大理石的另一面對當時的我來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畢業以後曾經試著走進去,最後竟在裡面迷路了整整兩小時,還以為永遠都繞不出來。
  
  站前地下街就不曾讓我迷路,因為它就是單一條直通到底,一個入口,每走三十公尺會碰到一個往地上的出口,南北兩側各有五個,要離開非常容易。

  通過捷運收票閘門出站往上,你會看見一個圓拱形的通道向下傾斜,包裹著四排階梯與一座電扶梯的,那是站前地下街的入口。偶爾會有坐輪椅的阿嬤在入口階梯旁賣青箭口香糖,或是小兒麻痺的中年人,用扭曲的手抓幾枝快要萎盡的香水百合。
  
  只要是有補習的晚上,我就會通過這裡,從地下街南側靠近中段,編號Z4的出口離開。一開始根本記不得什麼編號的,老是走錯出口,然後迷失在地表的都市街網裡頭,於是我學會使用地下街的街景認路。入口進去,走右邊。靠出口側的店面不是賣衣服鞋子的就是賣吊飾項鍊的;另一側的店面可就十分多樣了-賣麵包的、賣雨傘的、賣唱片的、一家便利商店、賣佛珠水晶的,緊鄰著的是一個貫穿地下街左右兩邊的小型廣場,坐著幾個穿紅黑馬褂的師傅在給人算命看相。
  
  離出口最近的店叫做「娃娃帝國」,店裡全部都是夾娃娃機。童話般粉紅色的機身,十分擁擠地一台挨著一台放著,店內剩下來當作走道的空間,只夠讓兩個人擦身而過。機台的上半部是四面透明的,可以直接透過一半以上的機台從一端望穿到地下街的另一端,看街上的行人。懸吊在玻璃箱頂部的,銀色的爪子排成長長一列,就算沒有人在夾娃娃,爪子們也若有似無地,以某種節奏搖晃著,產生不同的擺幅。好像他們是有生命的,就算隔著一層玻璃也聽得見,店裡無時無刻播送的電子嘉年華。
  
  我曾和沈守說爪子有生命這件事。他跟以前一樣,微低著頭,右手插在制服夾克的口袋裡,玩他左手拿著的Nokia 3310,一句話也不說,好像聲音不曾從我口中發出一樣。
  
  可我知道他有在聽。我一直都知道。
  
  我們繼續向前走,今晚第五次通過娃娃帝國,這次他沒有停下來。他忽然轉過頭,脖子還保持著微彎的弧度,用熱開水般的低沉嗓音對我說:
  
  「你總是這樣,老是想一些不可能發生的事。」
  
  當下我有點受傷,但是他馬上心虛地笑了。
  
  (所以我才一直做會使他心虛的事嗎?)

***

  沈守跟我,是在裝有豆豆龍玩偶的夾娃娃機前相遇的。

  比較正確的說法是相撞,因為當時我邊走邊偏頭向右,陶醉地猛盯著豆豆龍瞧,想必臉上也掛著豆豆龍招牌的咧嘴大笑。(其實我更喜歡小煤灰,他們出現的時候總是很少被人看到,睜著圓呼呼大眼觀察小梅和小月,但是小煤灰們並不知道,有人也在螢幕外觀察他們。)突然就被迎面而來的人的左手肘,直接撞擊到我的左額。我痛得瞇起眼睛,像是想搶先掩飾什麼似的哇哇大叫:
  
  「好痛!同學你走路都不看前面的啊!」
  
  「是你沒有在看前面的吧。」
  
  我的臉微微一熱,他說的沒有錯。
  
  「可是你邊走邊看手機,你也有錯。」
  
  睜開眼睛,看著前方這位架我拐子的消瘦男孩,足足比我高出有一個頭,使得最先逼入眼簾的是繡在卡其色制服胸口上的,藍色的名字。
  
  抬頭一看,從此再也忘不掉那個笑容。
  
  那個笑容開口說話。
  
  「我在這裡走很久了,還沒有撞到一個人過。我雖然在玩手機,還是有在注意前方路況的」
  
  我根本說不出話來。除了無從辯解以外,似乎還有什麼其他的原因。
  
  名為沈守的男孩沒有再多說,眼神瞅了瞅我左額的方向,然後背過身,像是要拋下失神的我邁步離去。但又像想到什麼似的,他轉向右方,往夾娃娃機的方向靠近。我聽見爪子移動時機器發出的罐頭音效,然後是真實的、沉悶的撞擊聲。
  
  「送給你吧,當作賠禮。」
  
  豆豆龍被塞進我的手裡,我完全使不出力將它握緊。除了右手被我的指尖勾住以外,大半隻豆豆龍在空氣中擺呀擺的,好像還在回憶剛剛,被爪子突然抓住到掉入洞口之間,決定性的那兩秒鐘。

***

  禮拜一到禮拜五的晚上,我們就在地下街,不停地繞圈子,從娃娃帝國到娃娃帝國,永遠的起點與終點。直到補習班刷下課證的時間到來,我們才從Z4出口離開,去拿我們四個小時前放進教室的書包,然後回家。

  同樣的儀式持續有一個月,而沈守沒去上課已經超過兩個月了。我其實也不知道這儀式的意義在哪裡,只是沈守這樣做,他也沒有阻止我跟在他身邊。那天我們在補習班教室的門口再度撞見,他已經放好書包準備溜回去。同在一間教室裡這麼久,竟然從來沒有發現。
  
  倒是發現了另一件事:我對翹課這事竟一點罪惡感都沒有。我重新審視自己學習的狀況,無論是從老師口中聽到、或是從書裡看到,在被灌輸知識的當下,我都能完完全全明白所學的內容,可就是記不起來。不管同樣的東西以何種形式輸入我的腦袋幾次。所以補習對我來說根本沒用,考試的成績一樣令父母擔心。
  
  
  可是,為什麼要有考試這種沒有意義的事呢?

  所有已經知道的事不都被以某種形式保存下來,當我們想不起來時只要再去找出來就好,已經有答案的問題應該被好好地放在圖書館或是博物館。故意把答案遮住,再問你被遮住的地方原本是什麼,甚至憑此來決定所有人的未來,實在是很蠢。
  
  找不到答案的問題才是我最在意的,也是除了發呆之外花最多時間在上頭的東西-那些「無法解釋的事」。想到他們我就不禁要興奮地發抖,因為壓根不知道,那些問題是本來就沒有答案,還是答案藏在世界上某個沒有被看見的,甚至是永遠看不見的角落。

  當然,任何有趣的問題都曾處於這種,像被施了魔法般的神祕狀態。我喜歡這種狀態,總是希望魔力永遠不要消失。

  當我問沈守,為什麼不去上課,要在地下街裡遊蕩時,他的頭左右擺動了一下,眼睛仍是直盯著他的手機螢幕。過了幾秒鐘,他用非常慢的速度聳了聳肩。
 
  「我不會解釋。」

  他說完就笑了。大部份問沈守的問題,都會得到「我不知道」或「我不會解釋」這種回答,但不是每一次他都會笑。我懷著一種拆開附贈小玩具的零食包裝時的雀躍心情。

  他的語氣聽起來從不敷衍,但也不帶情緒。有幾次我試著要繼續問下去,他都裝作沒有聽見。後來我也習慣不去追問,只記得在心中那「關於沈守,無法解釋的事」的筆記裡,再添一劃。

***

  沈守就是這樣一個被謎團緊緊裹住的人。比如說他玩夾娃娃機的技巧,已經到了高深莫測的地步。
  
  沈守的爪子在箱頂的滑行距離,總是所有可能的路徑中最短的。滑行的過程中絕不停滯,到達目的地時也沒有多餘的晃動。像是從一開始,爪子就被安裝在他鎖定的娃娃正上方,只要再按按鈕就沒問題了。
  
  「娃娃正上方」實在是過於省略的說法。每隻娃娃在玻璃櫥窗裡擺的姿勢都不一樣,有的腹部正對著爪子,有的背對著。還有的娃娃是斜躺著的,側面朝上,尤其增加了夾取的難度。因為當三根爪牙束緊往上拉升時,往往只會淺淺鉤著娃娃的一隻手或是一隻腳,爪子會在箱頂緊急煞停,娃娃很容易因為突然的(也是必然的)震動而鬆脫、墜落。所以,每隻娃娃都有它注定要被夾取的「正上方」,可容許的誤差就像牙縫一般窄小。
  
  但沈守在用爪子夾娃娃時,就像直接伸手從娃娃堆裡拿一樣自然。
  
  還不只如此。

  「不管有沒有夾到,我都只玩一次。夾到了就是夾到了;沒夾到,表示這台機器永遠不可能讓我夾到。」

  「你說謊-」話還沒說完立刻就後悔了,雖然我看不見此時沈守的表情。他在夾娃娃時,我總是習慣稍微退到他的右後方觀察。娃娃帝國有兩三個顧店的小姐姐,她們總是站在相同的相對位置上,觀察其他顧客有沒有作弊。例如用力擊打機台,把娃娃震往洞口的位置。

  沈守在玩時沒有小姐姐會來看,他已經是這家店的熟客,並且也沒有看的必要。
  
  「你說謊。我從來就沒有看你沒夾到過。」用連自己都快聽不見的音量完成句子。

  沈守把這一次的額度玩完之後,他並沒有低下身子。他曾經說過自己房間裡實在太多娃娃了,就留給下一個玩這台的人當作驚喜吧。他不知道有時小姐姐會跟在後面,直接把他夾到的娃娃取出來塞回機台裡。
  
  「那只是你沒看過而已。」
  
  沈守面向著機台站了一會,這時我才驚覺沈守的臉是可以被看見的,透過機台玻璃的反光造成鏡子的效果。沈守的臉的倒影,和爪子尖端的金屬光澤重疊在一起,發亮。但那裡好像沒有能被稱作表情的東西。我不禁開始懷疑,不停在我心裡和夢裡盤旋的,那個笑容的真實性。

  好像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注意到沈守的身上,有些不尋常的地方。

***
  
  升上二年級,沈守跟我都選擇念第三類組,並且恰好變成了同班同學。我因此高興地好幾天都睡不著覺。
  
  但也越來越覺得困惑。現在觀察沈守的時間拉得很長:從早上八點一直到放學後,而我們依舊每天在地下街晃蕩到晚上十點。
  
  剛進入一個全新的環境,陌生人的視線通常會聚在每個個體最顯著的特徵上,逐漸熟悉彼此之後,特徵便具象化成為一種符號,鑲嵌在某個人的背後,也不管當事者同不同意。最明顯的例子就是綽號。沈守的綽號是「怪手」。很難一個綽號是可以有多重意涵的,代表擁有者的複雜程度。
  
  沈守的右手一定藏著什麼祕密。連體育課時他都沒拿出來,需要人手搬東西的場合也是走得遠遠的。沒有一個人當面問過沈守,就連膽子最大的阿漂也不敢,那一陣子的沈守,渾身散發著令人畏懼的氣息。對了,沈守在班上從來就沒有笑過,一回也沒有,就連我上前跟他說話也是一樣。

  我想起他那操縱爪子的姿態,右手確實是緊緊地縫在衣服裡面的,不論是夾克口袋或是卡其褲後臀口袋,他都是用左手操縱爪子。但他並沒有先把手機放回左側口袋,而是用虎口掐住手機,僅用左手的指腹去控制搖桿,以及按按鈕。身為對無法解釋的事情有獨鍾的我,竟長久忽略了這個從沈守身上長出的謎。

  「那只是你沒看過而已。」
  
  沈守曾經說過這樣的話,是不是在暗示著什麼?

  「你右手插在口袋裡,左手還在玩手機,都不怕有一天會跌倒喔!」
  
  那一天我終於鼓起勇氣問了。我不敢直接切進主題,害怕再一次得到無聲的回應,從此成為禁忌的話語。
  
  「我唯一一次差點跌倒,就是那次你走路不看路。」
  
  沒想到反而先被搶白了一陣。我覺得有些狼狽。
  
  我不放棄地繼續往下說。

  「我爸常常警告我,如果邊走路手邊插口袋,跌倒時會來不及把自己給撐起來,會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很危險的。」

  沈守忽然整個人停止了。
 
***
  
  時間是晚上九點,地下街開始湧現加完班趕著回家的人潮,沈守像站在湍急的河道中央,面對逐漸上漲的河水毫無反應,應該被古老的生存欲望驅使的恐懼或憤怒,全都消失了。他的臉被一層寒霜籠罩,結凍得快要崩裂開來,關於一切活著的跡象都被風捲殘雲似的刮除殆盡。我開始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伸手想試著推他身體,但怕極了沈守就這樣順勢倒下。但當顫抖的指尖將沾在他右手衣袖的那一剎那,那衣袖極為靈巧地避開了碰觸,有如觸電般的戰慄自指尖猛地注入心窩。我好像剛碰觸完一具遺體,它卻用反射運動做為生命的展演一般,下一秒就坐起身來骨碌碌地轉動頭顱,用眼球空白的部分看我
  
  我拚命地做深呼吸,還被自己的一口氣嗆到,吃力地喘著。沈守此時意識恢復了,雖然他好像沒有真正地失去過。他驚訝地看著痛苦的我,溫柔地拍打我抽搐的背部,直到我的呼吸重新穩定。

  我們站在街道的正中央,忽視擦身而過的人群,互相看著彼此,不發一語。沈守的左手還擱在我的背上。有股冰冰涼涼的感覺,還沉甸甸的。

  他抽回左手,那隻還握著手機的左手。他示意往娃娃帝國的方向走去。

  「你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拿著它嗎?」
  
  這是沈守第一次開口問我問題,以前總是我拿各種莫名奇妙的問題煩他。
  
  我搖搖頭。關於沈守,我根本一無所知。
  
  「第一次有人把遊戲放到手機裡的,就是這支Nokia 3310。」
  
  沈守把手機螢幕湊過來。螢幕的外緣有一個長方形的框框,框框裡有四個黑點黏在一起,連成一條粗粗短短的直線,正以固定的速率不斷在移動著。沈守用拇指按了某個鍵,直線帶頭的黑點便從原本往右走變成往上走,其後的黑點緊隨其後,直線彎成一條折線,四次閃爍之後又變回直線,只是方向已經不同。
  
  框框裡還有一個黑點是靜止不動的。

***
  
  「這個遊戲叫做貪食蛇,你要控制蛇走的方向讓他去吃食物-就是那一個黑色的小點。每次蛇吃到食物以後,螢幕就會顯示下一個黑點,那就是下一個蛇要去吃的食物。蛇每吃一次食物,身體就會變長一格。但蛇如果去撞到框框,或是撞到自己的身體,遊戲就結束了。所以身體越長,分數就越高,遊戲也越容易結束。」
  
  「這遊戲有這麼好玩嗎?最後不是去撞牆就是咬到自己。」
  
  沈守笑了,非常扎實的,毫無心虛感的笑。
  
  「你說的沒錯,但這是貪食蛇的規則。要把遊戲玩好,首先必須遵守規則,再來才是在規則的允許之下,想辦法獲得最高的分數,在遊戲結束以前。」
  
  「在蛇死掉以前?」
  
  「對,在蛇死掉以前。」
  
  「那蛇死掉之後呢?」
  
  「讓遊戲重新開始,就又會有一條新的蛇了」
  
  「但是原本那條吃得彎彎曲曲的蛇還是死掉了,被自己絞死或是一頭撞死在牆上。」
  
  「那不是玩遊戲的人應該關心的,規則無法避免它發生。或者應該說,規則還要促成它發生,因為遊戲必須結束,規則得做自我的終結。」
  
  「我討厭規則。」
  
  「所以你總是想要違反規則。你告訴我的那些無法解釋的事,都是違反規則的。什麼沒有鑰匙的鎖,在地圖上找不到的房間,一通過就再也回不來的隧道,全是小說家一廂情願的想像。」
  
  我有點被惹火了,可不知道為什麼,竟同時有股想要流淚的衝動。
  
  「這些都是小說家設定的規則,他們在小說裡都是有意義的!」
  
  「那一點都不真實。」
  
  「遊戲規則難道就比較真實?」
  
  「是的。因為我們的世界有一天也會結束。」
  
  沈守抬起頭,以一種國王俯瞰國土的莊嚴氣度環顧四周。他們正走到便利商店與佛珠水晶之間,前方不遠處,幾個算命師傅正聚在一起高聲談笑。

  「我們遵守地下街的規則,才能在這裡繞著而不曾迷路,那規則就是地下街的地圖。注意到了嗎?地圖每個出口前面都有一幅,靠近捷運站的入口處還有一幅,它告訴我們這個遊戲怎麼開始、怎麼結束。隨時隨地都能從遊戲離開,從任何一個出口上到地表去就好,就讓屬於我們的遊戲結束。」
  
  「為什麼非得結束不可?」
  
  「如果不結束的話,那我們就是把自己困在一座迷宮裡了。但那是一座簡單到不行的迷宮。到處都是出口。」
   
  又回到熟悉的Z4出口,旁邊就是娃娃帝國-永遠的起點與終點,曾經是的。如果依照沈守的說法,沒有什麼東西是永遠存在的,任何遊戲都會結束,任何會結束的,大概也都是一種遊戲吧。

  「我的夢想是當一名遊戲設計師。」沈守的聲音從未如此快活過。「建立規則,設計處罰與獎勵,最重要的是讓遊戲能夠結束。沒有結束就不能重新開始,遊戲可不能只玩一次。」沈守的視線橫掃了一整排夾娃娃機,晃動的爪子彷彿因此停格。
  
  你有這樣的夢想,我真為你感到高興,希望你能實現。我應該是要這麼說的。
  
  但這樣子一點都不真實。
  
  「那你為什麼要在這裡混時間呢?為什麼不好好去上課,或乾脆回家去研究遊戲的事?都已經有夢想了,為什麼還要拉我這個沒有夢想的人一起浪費時間?你爸-」
  
  本來想要說下去的是:你爸花那麼多錢讓你每天補習,我還要騙家裡說補習班加課,不然怎麼能夠每天陪你…
  
  可當我看見沈守的臉忽然褪去血色,原本端正的五官因為痛苦而皺縮成一團,左手彷彿要將手機捏碎般握緊,也鎮壓不住全身每一粒毛孔的顫動。我的委屈和憤怒暫時消失了,看著眼前這位曾是我無時無刻不抬頭仰望的,如今卻像發高燒的孩子一樣令人憂心。

  「你爸,你的父親…他到底怎麼了?
  
  毫無預兆地,沈守把右手從口袋裡抽了出來。


    「他是我必須遵守的遊戲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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