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23日 星期一

【小說】K的故事

◎黃昱凱

(十一)
K從床上醒來,沒有做夢。直覺現在是下午三點多,她看了看床頭的鬧鐘,果然如此。窗外是陰天,卻也沒下雨。銀白的光線淌入屋內,教人無從推斷季節、時間與溫度,灰溜溜的光線。

K無法掀開棉被起身,連一根指頭都難以驅動,即使末梢血管裡已注滿漸暖的血液,毫無反應。窗外的陽光簡直就像蝙蝠俠裡的大反派急凍人發明的某種大範圍的新型毀滅武器一般,但K知道不是這麼回事,K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她感受到時間果凍般地凝結,就這樣被某種看不見的企圖桎梏,被膠質似的時間節理充滿。除了蜷在被窩中,繼續感受蟄眠的餘溫,蒸散出些微的體味,她什麼也不能做。

時間翩然地凝固,鬧鐘齒輪與齒輪之間的滴答耳語反而顯得突兀。既然時間已經停止了,那鬧鐘這種用來記錄時間的東西也應該因為內部意義的崩解而消失什麼的才對呀,鐘面上的指針依然一格格地跳動,發出細碎的聲音,K靜靜地凝視鐘面,好奇它們該是為了記錄什麼而轉動,似乎要宣示一種徒然的美感,她想到前陣子電視上看到的冰上芭蕾表演,穿著純白緊身衣的少女努力扭曲身體,將離心力化作優雅的符號,腳上溜冰鞋嗖嗖嗖地刮動結冰的地面,激起一陣冷意,那樣徒然地旋轉,彷彿不會停歇似的,不斷畫出圓弧的軸線中,那是時間的模樣。K想。

當然,時間不是真的停止了,因為時間停止就跟以0.9倍光速將棒球或是任何物體投出俱有同等的殺傷力。時間的全然停止,會使粒子停止轉動,電子與原子核間、正極與負極間,作為物質存在維繫的力量也會隨之消失。換言之,上至星體、下至塵埃,一切的事物都會崩解,往與本身存在最相對立的形式變化,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大毀滅,實質意義上的末日。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噗咻。笛卡爾連同這句話一起消失了,沒有物質不滅定律或量子力學的能量守恆相對論,因為這些,噗咻,消失了。

所以時間當然不是停止了,祂只是賴床而已,而賴床總是暫時的,沒有人能永遠地賴床。於是時間走了,離開這房間,繼續流動。K起身,揉醒還微微僵麻的五官,戴起眼鏡,環視房間,試圖尋找時間留下的軌跡,滿心以為時間該有蝸牛一樣的特性,會在所行之處,留下閃閃發亮的黏液。

她下了床,動作漸漸變得敏捷。應該要先去刷牙洗臉的,但她打消了這個念頭。她把窗簾拉開,讓陽光能更好地透進來,但陽光仍是乾乾的灰色,光線簡直像是脫水過一樣皺巴巴的,天空灰濛濛的一片,雲層層籠罩著—與其說是雲,不如說是霧。K沒有打開窗戶,她沒有任何動力這麼做。不知現在是幾月,天氣看起來陰冷,秋天嗎?季節感模模糊糊一如現在的天色,K合理地質疑季節的存在,或許司掌四季遞嬗的神祇或某種力量像拉扯過度的橡皮筋一樣彈性疲乏、鬆弛了也說不定。

知道季節變化的時程對目前的K不具任何意義,因為她已經許久沒出門了,久到不用去理會外面地球其實還是以微傾的姿態轉動。鼻子過敏的她有一套自豪的衛生紙紀年法,一抽衛生紙擤鼻涕便是一天,用盡一包衛生紙便是一個月,一大袋十二入裝是一年,開燈是晝,關燈是夜,她習慣白天邊喝酒邊讀書,晚上邊喝酒邊睡覺。沒有四季的紛紛擾擾,持續整年的花粉警報。

她後來想想,決定還是去盥洗一下好了,臉油油的有種很不乾脆的感覺。於是她摘下眼鏡,拿走書桌上身兼漱口杯的馬克杯,裡面還殘著半口廉價白蘭地;牙刷則要找一下,好像前幾天泡三合一即融咖啡時拿去當攪拌棒,但不知道丟去哪了;幸好牙膏跟洗面乳乖乖躺在浴室的洗手台上,都只剩靠近蓋口的一小圈,要用力擠才勉強擠的出來的渣渣。K將僅存的一點牙膏擠在牙刷(在沙發的邊縫中找到的)上,皺了皺眉頭—如果是用牙膏紀年的話,現在大概快世界末日了吧。她打開水龍頭將馬克杯注滿水,忘了把裡面她其實已經忘了是什麼的液體倒掉。順道一提,這個馬克杯是她一位高中死黨送的,原本是白色的,現在是灰黃色的。至於那個朋友,現在大概跟這杯子一樣,泛黃地嚴重。K把裹滿牙膏的刷毛頭在杯子裡稍稍沾了點水,然後開始刷牙。她刷的很仔細,像是怕浪費牙膏似的,按照貝式刷牙法,由外而內、由兩側向中刷,總是從牙齦跟牙齒的交接處刷,不遺漏任何區塊。正門牙、側門牙、犬齒、大臼齒、小臼齒、智齒。刷到齲齒時,可以感覺到一路紮進神經、讓嘴巴發麻的痛感。K吐了一大口牙膏泡泡,微黃、泛著中年大叔似的臭味。接著她漱了漱口,冷冽的自來水像是要打醒舌頭似地鼓動,水凍得人發痛,確實地把口中黏膩的味道與睡意沖走。

K用力擠出點洗面乳,先抹在手心,接著雙手相互搓揉幾下,直到洗面乳起泡,她帶著點力道地用雙手搓洗臉頰、向上到額頭、接著眼窩、鼻翼、人中、下巴,所有曾經長青春痘的地方,她都加強清洗。最後打開水龍頭,爽快地潑水沖掉臉上的泡沫,臉部的毛細孔瞬間清爽了起來。

她用溼答答的手掌抹了抹刮花起霧的鏡子,讓鏡面重新充滿細細的掌紋。勉強抹出一塊比較乾淨的位置,大小和高度剛好映出她的臉龐。她看了看自己的臉,然後問自己,妳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了黑洞,她說。

小時候因為卡通的渲染,黑洞總是帶著神秘、誇張的元素,能夠吞噬恆星,連光也無法逃脫的大災難,像極了什麼最終大魔王的超級大絕招,唏哩呼嚕就能把一切都粉碎的感覺。1915年底,德國天文學家卡爾•史瓦西透過愛因斯坦剛發表的廣義相對論,證出愛因斯坦場方程式的的精確解,說明黑洞是極大質量壓縮在很小的範圍內所造成的扭曲,所有物質、能量都被囚禁在內,從外界看,這天體就是絕對黑暗的存在,也就是「黑洞」。近期的新論點則認為,吸入黑洞的物質與能量並非直接消失,亦非穿過蟲洞這類科幻空間,出現在宇宙另一頭。天文學家認為,被吸入黑洞的物體會一分為二,一部分被吸入黑洞中,另一部份則留存于黑洞表面,因為極致的重力扭曲而從立體被壓縮成平面,就像信用卡上的辨識晶片一樣,此物質的存在資訊是會被留存的。更進一步地反身性思考,或許現在我們存在的世界,只是這些黑洞表面資訊的立體投影,我們感覺自己處於三維空間,其實只是來自二維的投影,我們是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扁薄地多的存在。

但是,當代天才物理學家史蒂芬霍金,這傢伙畢生致力于研究黑洞,最近卻說,哎呀不好意思,我覺得黑洞大概不存在喔。讓一眾學者的研究瞬間變成算式架成的白日夢。霍金博士認為,如果黑洞真的連光都能吸進去,少了光的反射,黑洞自身的輪廓,亦即界限,便只能逐漸模糊;反之,若黑洞本身有明確的輪廓,那就代表其對能量(光)並非完整吸收,這就和黑洞自身的定義相抵觸了。當界限必定模糊,證明黑洞存在的真實性便是件困難的事了,因為其存在本身便帶有內在矛盾性了。K看著鏡中自己的臉,看著自己的輪廓逐漸模糊,像要模仿粒子流動的姿態似地向四周的黑暗散逸,緩緩地、緩緩地,K發現自己在確實地消失,因此開始滿意了起來。

她隨手找了條看起來比較乾淨的毛巾擦乾了臉,脫下睡衣,準備換上方便活動的居家服,稍微考慮了一下要不要穿胸罩,還是不要好了,因為她待會說不定會想睡個回籠覺。

(十二)
K回到房間,企圖在書桌前坐下,但有些困難,一落落的書散置於桌子、椅子上,凌亂地像被黑洞掃過似的。K一手把椅子上的書掃到地下,然後舒服地坐上去,開始想現在要看什麼書。不過也不是真的想,畢竟真要找書的話可有些麻煩,她隨手揀了書堆最上層,最好拿取的幾本書之一,噢是楚辭,王逸章句的版本,ˋ藝文印書館發行。她記得她還有本洪興祖補注的版本,但不知道丟到哪去了。
K稍嫌倉促地翻看一遍九章的段落,接著很細、很慢地再讀了一遍。某種程度上而言,楚辭是本滿無聊的書,大半本說的都是差不多的事,基本上就是離騷、離騷的簡要版跟離騷的前奏曲之類的,離騷翻成白話的意思大概是遭遇憂思,於是屈原開始長吁短嘆自己被流放、被佞臣迫害、被楚王討厭的悲慘經歷,每篇用的意象也是大同小異,寶璐明月、玉英瑤圃、木蘭申椒,透過不斷描述外在的美好事物,來確定存在于自身內部,足堪與其產生共鳴的美好特質的真實性。像是某種孩子氣的熱帶氣旋,鷂鷹般任性地踟躕蹇產。然後老是在宣稱自己要從俗合污,卻每次都像要抓皮卡丘的火箭隊一樣失敗。於是屈原只好說,慘鬱鬱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慼。外承歡之汋約兮,諶荏弱而難持。看著腳下向東流逝的江水、夏水,遙望郢都,讓思念摧殘自己的靈魂,最後明白死亡已是他唯一的歸屬。從離騷、天問、到九章都在一次次地反覆爬梳類似的內容,從沒看過有任何一本暢銷書是這樣不斷進行自我重複的。雖然感覺滿無聊的,但在重複中,K似乎能慢慢嚼出類似有趣的感覺,無聊卻又有趣啊,頗有種以亂爲治的反訓法味道。

在重複中展現的趣味,就像萬花筒一樣哪!萬花筒不也是把差不多的,小小亮亮的東西丟到一個容器裡,用鏡面材質組成三角柱或四角柱體,底部用透光的薄紙封住,在頂部開個小口,隨意搖動筒子,那些透亮的小花片便會反射出千變萬化的姿態,好像永遠不會重複似的,光線在密閉的空間裡不斷地自我再生,而人以管窺之姿擷取這些華麗的片刻。簡直就像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在半夜偷偷用自制望遠鏡觀察星體的那種按耐不住的悸動,K也被這樣的想像弄得心癢難耐,於是決定出門買個萬花筒玩玩,像個小女孩似的跑跑跳跳地準備出門,把地板踩地乒砰作響。她順手翻出掉到書桌下的安全帽、車鑰匙、家裡鑰匙,順便倒個垃圾好了,於是她拿起床邊塞得鼓鼓的垃圾袋,收好、打結,差點忘記帶錢包,這才放心地出門。

鏡中那失去輪廓的黑洞,仍在不斷重複自己。

K不知道家附近的垃圾車哪時候來、又會經過哪裡,所以每次她都只能偷偷地把垃圾袋硬塞進路邊的行人專用垃圾桶裡,但每次都丟同一個點的話,肯定會被抓包的吧,於是K只好騎著摩托車到處找尋適合的地點,要能掩人耳目,必得要找個遠僻點的地方,但偏偏這種公用垃圾桶大多設在人潮眾多的大馬路上,這使得K常常得要在城市裡微流浪,也讓她越來越懶得倒垃圾,但漸漸地,K發現自己並不討厭這樣的過程,騎著小小的摩托車,帶著瓜皮安全帽,慢慢地數著路燈,找著她心目中適合的垃圾桶,其中或許多少有些浪漫的成分吧。


天空慢慢轉暗,慢慢地傾向山的那一邊,現在大概是五點快六點了吧,K也說不準。雖然車子仍循著油門的催動前進,但K已經不再隨之前進,那股熟悉的滯澀感似乎又要緩緩蘇醒了。時間是堵冰冷的牆,K能感受到臉頰輕貼牆面,涼涼的磨石子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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