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巧棠
末日來臨時我們該何去何從?當輝煌的文明瀕臨崩壞邊緣,班雅明「歷史天使」的著名寓言,正說明現代性的線性進步史觀/時間觀是如何改造、摧毀人們賴以生存的古老世界:「眼凝睇、口弛張、翼正展,此即如何想像歷史天使的模樣。他的臉朝向過去,在我們感知連鎖事件之處,他只見單一的災難,殘骸不斷堆積於殘骸之上,並被捲擲到他的跟前。天使欲留,喚醒死者,重整劫毀,但風暴從天堂吹下,以如此強勁之力撐起他的雙翼,再也無法閉合。無從抗拒的風暴,迫使他背對著走向未來,在他面前持續堆疊的碎片殘骸,高聳入雲。此風暴即我們所謂的進步。」
再也沒有退路了嗎?身著殘破白衣、掛滿皺縮紙團的舞者們一出現,便令我想到班雅明筆下的新天使。他們是一支面無表情的亡靈隊伍,踏著沉重的步伐出場。樂風丕變,由原先大調的悠緩逐漸往小調的緊張、斷裂而去,眾人開始猛烈地扭動,跌倒,有人甚至往舞台下狠摔,有人滿懷希望之情,頻頻伸手追索,有人不停重覆同一個動作(其狂亂堪比碧娜鮑許《穆勒咖啡館》中,一名女子不斷從男子臂膀中滾落再抱起、再滾落……)。雖然舞者們舞齡不一,能力上缺乏一致性是明顯缺陷,卻正好顯現了當代舞蹈最大的特徵之一:改變技巧至上的取向,讓各式身體質感獨具特色之人登上舞台。對於這部作品而言,即是創造「危城」內的高度異質性,與瀕臨瘋狂的末日感。
未能善加利用空間,是整部作品中較可惜的部分。士林紙廠內的舞台配置由木棧道連接開頭的主舞台、中間的小舞台,及底部的窄平台幾個部分,木棧道之外是一小片草地與樹林,廣闊的空間更適合發揮動作與腳步,然而舞者們並未涉足。探聽之下,原來是因為紙廠規定「木棧道之外的空間禁止使用」,倘若舞者能在樹與樹、甚至牆與牆之間穿梭來去,充分利用自然環境,想必能使這部舞作的格局更宏大。
在狹窄的走道上跳舞並非易事,舞者們卻成功地克服了(尤其是在摔跤時),還利用步道與地面之間的落差擴大表演空間,期間更走下觀眾席──不是互動,僅是接觸罷了,他們不言不語,有的面無表情,有的以垂憐的眼神凝望,那時一位如靈通透、如魂飄忽的女舞者靠近我,當她指尖輕撫我的髮再滑落肩頭的時候,我打從心底感到一股顫慄,彷彿白先勇筆下那位「通身銀白的女祭司」尹雪艷,冰冷而美麗,一雙無情眼眸看盡人間生老病死,愛恨悲欣。表演藝術最大的魅力之一,即是臨場感。當我看見他們眼中糾纏著沮喪與靈光,以及掙扎、衝撞、爆發後的沉寂、死滅後的重生……活生生的人就是劇場最吸引人之處。
尚有一景令我印象深刻:半開放空間的劇場中,當所有的舞者都集中在小舞台時,從他們身上落下的紙屑四散在主舞台及木棧道,彼時一盞黃燈照在上頭,初秋的風吹過磚隙與林間發出沙沙響聲,吹動皺縮的紙屑碎片,營造出一種渾然天成的廢墟感,簡直是新天使眼中所見廢墟之再現──天使回頭望向的廢墟由不斷堆積的殘骸組成,其中過去與現在、歷史與現存的反覆辯證,隱喻了資本主義社會毀滅又荒涼的未來。若要選擇一具體物品來代表文明,「紙」可說是最佳選擇。滿布印刷字體的紙張書寫記憶,負載歷史,更是文明的結晶。因此,即使舞者的足音已遠,舞臺上僅存數張皺縮的紙團,再加上劇場本身的天然條件,便足以寓言一座危城的荒涼。
由小劇場學校舞蹈班演出的《危城‧吶喊》,雖然在穩定及流暢度上有待加強,但情感張力十足,意念能量遠大於身體能力,他們在躍動時迸發出的生命力,在無路可退的世界末日時畫出了決絕的舞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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