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穗獎好片推薦:《時代照相館》及《覺悟的腳步》
◎法律四 黃芝瑋
創立於民國67年的金穗獎,堪稱是國內老字號的影展,也是影像創作獎金最高的獎項。延續早期深受「影響」雜誌鼓吹實驗創新的精神,以金穗象徵豐收,獎勵嘗試新題材、新技巧、新觀念而能領導時代思潮的非商業電影。
舉辦多年的金穗獎影展,發掘與培育出不少國片人才,許多電影在獲獎之後上院線播映,甚至獲邀參加國際影展,反應國內影像創作的蓬勃。透過影展,新銳導演除了能讓自己的作品被更多人看見之外,也能與觀眾互動,所累積的影響力十分可觀,創作者得以反身思考自己的作品,觀眾也能藉從傳達許多社會問體的影像中爬梳省思生活脈絡。
金穗獎今年邁入第33屆,入圍影展落幕不久,巡迴各地播映的影展才剛起程。有幸追逐七、八場次,在黑盒子裡感染影片創作中青澀、生動的活力,隨之起伏。個人尤喜歡榮獲一般作品優等獎之《時代照相館》與個人獎項最佳男主角《覺悟的腳步》,一魔幻一寫實,一甘甜一苦鹹,在此推薦。
《時代照相館》
遠離繁華,位處城市舊中心的老相館,是時代交替下的故舊遺老,孑然守著慣習,燈亮、燈熄,日復一日。直到有一天,少年小伍為了幫友人拿取已經過世的外婆照片,打破相館的玻璃櫥窗,經由老闆向警察說情下,少年得以幫忙打掃代替懲罰賠償,一貫安靜沉悶的老相館,漸漸出現了變化。
灰塵閃爍、木造建材透著古老光澤的室內,掛著大大小小的照片,鑲嵌著閃光燈飛馳寂滅瞬間,看著鏡頭的人們永恆的身影。本該積塵的相片,在老闆的拂拭清掃之下,歲月蒼老,而影像永駐。老闆回憶起相片中的故事,陰暗的室內剎內光影流竄,揚起涼風,彷彿時光流轉,顯影成相的魂魄走出相框,與記憶一起呼吸吐納股股脈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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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照相館》 |
老相片的故事吸引了小伍,也使小伍的朋友紛紛前來幫忙,為的也是能聽故事。老闆寂寥的獨身生活有了這群少年的陪伴,熱鬧、青春了許多,而這些被社會視為素行不良的邊緣少年,也有了身心安頓的地方。從老照片的故事,觸角漸漸延伸至老闆的人生歷練、少年的夢想和過去,跨越生死、遊走虛實,光影閃爍、空氣震盪間,照相館承載了世代交替所凝鍊的時代斷片。
這部片燈光溫潤、美術設計細緻,服裝道具講究,物件擺設透著「人們長期在此生活並珍惜使用」的質地,呈現老時光悠遠深長的氛圍。在以特殊音節為基底的弦樂搭配下,凝縮了來來往往歲月記憶的老相館,顯得魔幻可愛,彷彿光與影的形體,在老闆磁性嗓音的敘述下,一一被召喚重現。另外,演員丁強將老闆溫暖寬厚的形象刻劃得當,在沉穩的運鏡下,觀眾走入老者的日常中,感受其精心打理這爿老店鋪,並如何照亮年輕的生命,品嚐人情、回憶與深藏的眷念。
三十分鐘的影長,卻像是經歷一場許多個「十年」交錯縱橫的時光旅行,縱有人世的悲歡離合,但在劇情、腳色的設計鋪陳下,一派溫煦清新,不覺死之將至不勝唏噓。相館被遺忘在都更之外,只是顯老而未見凋零;相館老闆寬厚溫暖,回味過去但少了「想當年……」的絮絮不休;四名少年缺乏血氣方剛的乖戾叛逆,僅有步入青春期的迷惘與不安,打破玻璃看似一種無端的暴力,但其實更像一個美麗的誤會;老闆最後在夢中與妻子相會,死亡像趕赴一場慎重的約會,也如華麗的告別。這是發生在城市邊陲的童話故事,生活還算優渥安穩,片中沒有令人頭痛的壞人,相反的,處處是人性的良善與回憶的溫度。
人們可以一眼望穿這些被包裝的虛構,但無傷大雅。在黑暗的空間中,觀眾感受時代照相館營造的獨特魅力,擬真中帶有魔幻,而魔幻之中的幻化無常皆在現世安穩的軌道上。就像輕嚐一道細緻的小品,它並非日常飲食的常態,但有的時候正需要這片刻的甘甜,以暫離現實的種種,重新喚起對美好的嚮往與懷念。
《覺悟的腳步》
就讀中州技術學院的張再興,自編、自導、自演的《覺悟的腳步》,濃厚自傳色彩背後的勵志意味使得這部影片備受矚目。片中的阿興正是導演自己,幼時被人欺負,為了求生存而加入黑幫,涉入討債糾紛在新竹入監。老邁的母親做好便當,不辭辛勞從彰化田尾騎腳踏車去探視他,遭到他大聲喝斥:「不要再來了!」,卻也喚醒了他童年的記憶。服刑期滿,他回到故鄉,看到唯一精神支柱的姐姐依舊為病所苦而臥榻在床,母親在一旁奔波照料,決定要找一份工作、重新開始,卻因為滿身的刺青而無法順利謀職,從前的幫派也伺機報復他……
本部的運鏡流露學生電影罕見的老成內斂,鏡頭平穩的推移,每一格畫面的佈局也十分深邃。以片頭而言,西海岸白色的風車、海港的漁船、阿興獨對大海灑著漫天的紙錢,風嘩嘩地吹,紅色的護身符在頸後擺盪,襯著悠揚的風琴聲,無言的悲哀從銀幕上一點一滴的滲透而來,開場十分漂亮。
進入故事之後,第一幕八家將練習的畫面,讓人不禁聯想到張作驥導演早年的作品《忠仔》,原本以為是偶然,卻隨著情節的推進,難不與張作驥的幾部作品連在一起。首先,飾演母親的邱秀敏與黑道幫派的黑面(本名林郁順),皆是張作驥的老班底,生動鮮活的演技使這部片子更為突出。情節編排上,阿興出獄引起幫派之間的合縱連橫,也與張作驥《蝴蝶》的故事主線一致,甚至片中有個腳色就叫做一哲(《蝴蝶》一片的男主角名),另外,阿興長年臥病在床的姐姐也與張作驥《美麗時光》相呼應。張再興的個人經驗與張作驥的作品許多地方不謀而合,證明了張作驥刻畫底層庶民生活的寫實功力,張再興或許從中找到共鳴、甚至習得敘說故事的鏡頭語言,張作驥也不吝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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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悟的腳步》 |
姑且不論這些重疊是否有意無意地向張作驥致意,以「類張作驥」來描繪這部作品的風格有失公平,畢竟故事的原形是張再興原創的。再者,兩者最大的不同在於《覺悟的腳步》是完全的寫實。張作驥的作品被冠以「魔幻寫實」,因為在如實的情節中可見童真想像的元素(例如小動物),且最末常以美術設計的場景將現實的現世無奈,拉抬至超現實的高度,視死為一種解脫、昇華。然而本片中主角沒有死亡的救贖,覺悟的腳步始終踏踩於人世,行路難,僅存的美好來自於童年回憶的片段。面對橫陳眼前如茫茫大海的未知與無奈,究竟阿興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能贖罪呢?
如此的疑問擲地有聲,也是本片的力道所在,當片尾由邱秀敏親口演唱的〈勸浪子〉響起,滄桑樂音散落的沉默裡蘊藉一股力量,心情久久不能平復。人們小時候就在倫理與道德課本上讀過「浪子回頭」─周處除三害,最後痛改前非,重新贏回村人信賴,但是真實社會中呢?浪子需回頭至何程度,社會大眾才能學會寬容?
本片甚至開國片之先,拉拔至新竹男監拍攝,銀幕上受刑人成圈蹲在地上盥洗─基本的隱私與生活權蕩然無存,改以「再社會化」的規訓與紀律,對無從探知因而忽略受刑人處遇的一般人而言,帶來某種程度之震撼。入監服刑為犯罪之懲罰,社會主流價值期待受刑人透過監內的勞動、矯正以復歸社會。隔絕社會聯繫的監獄處分是否助於受刑人重新適應社會暫且不論,服刑後之前科紀錄不啻為無形的刺青,一旦烙印就難以被既定的社會主流價值觀消除。既然將刑罰作為懲戒手段,寄寓改過遷善的期望,卻同時貼上標籤,使得期望永遠無望,無怪乎許多受刑人在無一技之長或求職未果之後,囿於現實或難耐誘惑,重操舊業,步入永劫回歸的歷程,一個人更生與否,究竟取決於何?追本溯源,本質純樸的孩童為什麼會成為浪子,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難以改變的現狀,是否類似於宿命論,只能像片中的母親求神問卜以寄託心靈呢?
因此本片不僅是張再興私密剖白的創作,或是浪子回頭的學習典範,更給予人們沉思與省視社會的空間。難言的無奈與沉痛向誰傾訴,化作飛灑的紙錢,在空中狂舞墜落。此刻,只能想像死去的姐姐坐在輪椅上,在身後一起眺望遼闊的大海,阿興的人生得以在銀幕之外繼續向前緩緩推移。
圖片來源:http://gha33.pixnet.net/bl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