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客者,寄也。
一些極其現實的風景,卻在我心目中交融成一幅近乎魔幻的畫面:「一群身形高大的流浪者,從北方步行到南方,沒入丘陵山川之間。他們在門前銘刻中古以來的郡望之名,操持千年以前的話語;但在眾人之中講眾人的語言,自稱為客,互相叮嚀不要忘記。」這豈不近似於托爾金筆下、漫步於中古大陸的西土人皇一族?或者是那個隨風飄逝、專產革命者的馬康多小鎮?
我說的不是猶太人,也不是吉普賽人,正是你我身邊的客家人。
何以稱為「客」早已不可考,有些人說是中古編戶時的分類,有人說是因宋時朝廷禮之為坐上賓,有人說是畬族之自稱,有人說是福佬人對他們的蔑稱。無論如何,這恐怕是這世界上最為詩意的族名:還有誰不稱自己為人、為主,而稱自己為過客的呢?在自稱與被稱之間為自己烙上過客的印記,在家門上刻上來源郡望的堂號,拾骨再葬以防隨時要到來的另一場遷徙。客人總說「寧賣祖宗田,不忘祖宗言」,似乎諭示了隨時可以款款行囊再上路,但總是得講阿母話、不能忘記自己的身份。
雖然客家話是作為客家認同最可辨別的特徵,但在臺灣這族群混居的社會,這法則似乎不管用。我們的元首們自李登輝以降,個個都自稱是客家人,但卻沒有一個真的會說客家話的。這也不是什麼好取笑的事情,畢竟客家人大量在公領域使用閩南話,乃至私領域的客語亦日漸凋零,有其求生存的不得不然。鍾理和便有一篇未發表的散文,描寫理髮之趣聞,寫的是理髮店的一雙男女,在為鍾理和及另一名顧客理髮之餘,以客語作親密私暱的調情,把兩個「客人」當作福佬人;直至另一人客開口捉弄才發現整間店裡四人都是客人,頓轉羞赧歡樂,正好描寫了客家人這種雙語換用的現象。
在台灣文學的長河中,我們耳熟能詳的呂赫若、賴和兩大家,也都是不能言客語的福佬客。遲至二十世紀三零年代,才有能以客語思考的吳濁流、龍瑛宗躍身文壇,聲名大噪,但畢竟是以日語寫作。三十八年以後兩人雖然都嘗試用「新的國語」創作,終究滾落兩個威權時代交替的裂縫中。而能流暢驅遣國語的鍾理和、鍾肇政、李喬、彭瑞金、鍾鐵民、吳錦發、藍博洲,甚至是近年竄起的甘耀明。那又是另一片風景了。
話說回來,究竟什麼是客家文學?作品中得要有客家風情嗎,還是著者得要能說客家話?得要有客家血緣嗎,那以福佬身份成長於客家庄的李喬又怎麼說?若是重新建構的族群想像又能算是原生的客家嗎?這些問題太難,也沒有定義的必要。或許只要掌握他們關於離散、作客、邊緣的親族共相就夠我們玩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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