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24日 星期二

【影評】敘事的負片:實驗電影(二)夢與廢墟—記第三十三屆金穗獎實驗電影

敘事的負片:實驗電影(二)夢與廢墟記第三十三屆金穗獎實驗電影
◎外文一 陳鼎貳

夢作為一種心理活動,實則與實驗電影有若干符節之處。夢總是染有神祕的色彩,以隨意而任性的方式組合而成。根據精神分析的觀點,夢是由大量生活中的殘餘物所轉變,從意識的篩孔洩露出的現象。世上無人能真正參透夢的運作機制為何,夢可因此而說是生活的負片:非理性、無規則,拒絕邏輯和過度詮釋,卻又如哈哈鏡般反映、扭曲了生活的實況。在這種幻想、高熱、譫妄的氛圍中被磨煉的極微敏銳的感官與絢麗濃洌的色彩、氣味,都使生活的事物出現了反常識與反經驗的美感。在二十世紀激進的非理性年代中,夢在現代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美學的攝影、繪畫與詩當中,滲入今日的感性當中。而依詩的邏輯與「物的全新觀看」原則而構成的實驗電影,以前所未有的寫實(依吾人視覺而言)姿態,在現實中將夢以人工之眼,轉化了隱藏在生活中平凡事物的樣態。
《待以名之的事物》

今年入圍第三十三屆金穗獎實驗電影的其中一部:《待以名之的事物》,就是一部頗見趣味的影像詩。《待以名之的事物》極為素樸,以土色調的背景與事物,以及流水和影子的變化流轉,呈現冷冽卻不脫生活真實感的影像。繩索、螺絲、水壺等,導演以長時間對一樣物件的觀照、各個鏡頭無無特殊原因的隨性並置,塑造了一種氛圍,讓觀眾認為自己看見了平常沒看見的事物原貌。整部電影充滿暈黃的光與影,微妙地連空氣中的飛塵或瓶上的污漬都清楚地被感官捕捉。《待以名之的事物》並未因欲強調物的觀看,而避諱人的出現。導演以日常生活反映了日常的不尋常與趣味。無論是削地瓜,或是洗蔬果,搭配極清晰的收音,這些動作在脫離脈絡的影像中反而顯得缺乏意義,也因此允許觀眾將美學的聯想填充進去。在一個鏡頭裡,便顯現導演為等待生活中的瞬間片簡的耐性,這樣的長鏡頭恰足使觀眾耗盡對事物的觀看經驗,進而促使觀眾去接受或進行聯想。在觀眾感到無聊沈悶之前,這部電影利用合成或倒帶等技巧,穿插了一些超現實的場面(例如大海中的番薯,或是水滴飛回水壺的一瞬間),又善用收音與畫面的不協調(例如不合時宜的滴水聲),適時產生了一些觀影趣味。《待以名之的事物》有著夢般的明淨,從整部影片的沈默中,足見導演寂靜而憂鬱的思考成果。

夢不僅體現了非理性的自由,同時反映了人性底部流動的曖昧與殘虐,從達利怪誕的繪畫,到卡夫卡小說中悲涼的夢幻與奇詭,都藉由非理性的表現手法一個時代的焦慮,或是作者心中獨有的陰影和晦澀的角落。無論時代進步的幻象是如何誘人,世界大規模的天災人禍,或是人在體制壓迫下心靈的崩壞,這些二十世紀的殘酷劇場,最終都以單一的意象再現,即班雅明的歷史天使所面對的廢墟。理性變質,敘事斷線,廢墟的文藝以更為殘暴的語彙或元素表現,敘事體與時間已經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瓦礫般已毀棄的結構:隨機、重複、訊息彌散。但暴虐僅是廢墟的表層浮油,底下的暗流,是無可避免的光陰流逝感,在激烈變動的時代底下,所有的關係都在生變。廢墟美學中只有憂鬱,所有的進步樂觀或命定神話,都在強烈的時代感中被解體。人類的精神探求只能走到兩個終點:嘲諷,以及哀悼,以創作戲耍般的自由表現某種不帶虛飾的絕望。藉由廢墟及其召喚的意象,藝術藉由引起痛楚的激越書寫或不淨影像,使癱瘓的身體與精神在麻痛感中甦醒。


《房間裡的戰爭》便藉由廢墟的意象,將家庭與親子的衝突以超現實式的技巧,拼貼成一部顛覆作品。整部影片以小男孩在客廳目睹母親被父親殺害開始。從此,家變成了不快樂與暴力的魔幻空間。原先的家中,客廳牆上擺著大量的照片:以黑白紀錄的身體部位。這些標本似的照片成為了肢解與破裂的意象,若仔細觀察,便會發現其重新組合後的結果,便是身為主角的小男孩。在廢棄的建物裡,斷垣殘壁生滿污垢,地上滿是濃黑的髒水,管線暴露,斷頭或橫躺的雕像滿佈。整個空間中,那張餐桌成為唯一的線索,為觀眾揭示了家庭生變後,所謂的「家」便是如此令人不安的廢墟。而導演(或許)借用了許多精神分析的經典元素,來顛覆一般所謂「正常」家庭。例如,父親在殺死母親後竟然變成了雞,成為了被閹割的無力存在,母親則像是弒子的希臘女巫米底亞,復活後擺脫了父親之名所象徵的秩序壓迫,戴上不自然的粉紅色假髮。小孩則繼承並穿上父親的衣物,和復活的母親在無止盡的遊戲中爭奪一把槍,爭奪家庭關係的權力。其中一畫面,便是母親與小孩一同纏於被單中,企圖重新回到兩人原初共生的狀態。在各種詮釋空間豐富的影像中,最令人生畏的恐怕是小孩拖著被單,獨自一人面對這個已經毀壞的空間,企圖重新找回一些純白色的溫暖。

《房間裡的戰爭》
《房間裡的戰爭》顯著而成功地運用斷裂的敘事和重複迴旋的結構,拼湊出一駭人的家庭關係。在這部影片裡,各種物件以極具張力的毀棄面目出現,在一個廢墟中以意象的身分擺脫了日常生活中的意義,不為故事脈絡而為整體的美學風格存在,直接應用影像訴諸直觀的特性開放觀眾的各種詮釋。而其忽略邏輯的影像重構,更以重複的片段,和亮光黑影極端對比的穿插,塑造了高熱中夢囈般的氛圍。本片的導演採取了與《待以名之的事物》不同的策略,卻同樣成功地擺脫了敘事的限制。兩位導演風格迥異的實驗性作品,運用了不可言傳的意象,以夢和廢墟這兩種反宰制的思想空間,帶觀眾找到讓詮釋與想像自由開展的影像世界,同時也提醒了觀眾,吾人確實有能力在跳躍的影像風格中,找回一些被故事幻象痲痹的感性處女地。

圖片來源:http://gha33.pixnet.net/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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