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的負片:實驗電影(一) 兼論影像與詩性
◎外文一 陳鼎貳
詩人選擇了「詩的姿態」:即視文字為物件,而非符號。符號的曖昧暗示人們可以任意如一片玻璃般穿透之,追求其後的意指;或將目光轉向其「實存」,視之為「物」。—沙特,《何謂文學?》
就從沙特對詩的評述出發吧。沙特認為,詩做為一種語言體裁,其本質更接近造型藝術,而非意義的載體。其作為「物」的特性,一方面阻絕了思想的傳遞,另一方面開放了意義的詮釋,如玻璃一般折射出各種影像與光。若把電影這種兼具敘事與視覺特性的藝術代入同樣的思考脈絡,或許能更接近「何謂實驗電影」這個問題的核心。
一般所稱的電影多半具有明顯的敘事:有角色、情節、場景等等,隨著時間行進,各個元素會根據邏輯、因果、機緣等不同因素與刺激,而發展或衝突。時序、故事線與觀點等結構方式,或特寫、取鏡等美學風格,也許會有各種技巧變化,但基本上不脫作品的整體脈絡,亦即,構成電影的所有元素都須依附著一部作品的脈絡、主旨與精神。角色的畫面、空鏡頭的細節、倒敘或跳接,都因存在於一部獨特的作品才會發生意義,也仰賴彼此所創造出的關係而被理解。無論刻意或是無心,每個影像的細節,都會因敘事的需要而被賦予隱喻或召喚感情的功用。若說上述的論調是過度詮釋,那麼退至最後一步,至少所有出現在一部敘事作品中的細節,都不會被觀眾發現或質疑其實存的本身。若考察電影的「意義」:其思想、調性、情感、美學等,會發現這些都密實地鑲嵌在影像的敘事當中,無法直截地解離出來;若抽出討論,則整部電影的獨特性便蕩然無存。總而言之,敘事作品在本質特性上正如沙特所稱,是意義的載體,而且其表達必須以整體、連續而綜合的方式去接受,方能使觀眾感應、理解整部作品的意旨或觀影快感。
然而,如同詩一般揚棄精準達意而強調形式,實驗電影脫離了敘事的表達方式,反而採取了「詩的姿態」:斷裂、片簡、反邏輯、並置而非循因果的排列,以這些方式捕捉鏡頭中的靜物,或物件自然的動作序列。實驗電影既擺脫影像作為生活與故事的擬像身分,所有影像中的細節便一個個被獨立出來,促使觀眾思考其本身的樣貌。換言之,實驗電影的美學是「物」的美學。此種「物的美學」值得關注的一項特性是,它不同於生活中的觀察之眼,或電影中捕捉細節的長鏡頭。生活中透過眼睛的凝視,觀者的知識或感性會賦予事物意義,一般文學中常見的詠物作品便完全根著於此種經驗;電影中的長鏡頭,則會藉由時間的延長,賦予觀眾舒緩、別緻的印象,但此印象依舊必須附著在整部電影理解才會成立。實驗電影與上述兩者不同之處,在於藉由影像將物件從生活經驗中萃取出來,使其非常接近「物自身」,亦即,所有物件在人的感官範圍當下之外的存在樣貌。觀賞實驗電影近似於讀詩,影像的美感與意義端賴跳躍、沒有規則的聯想而成形。剝除了敘事與生活經驗所賦之隱喻和意義後,所有事物都需要被影像的接受者重新命名,或以不同於一般日常的眼光看待,才有被接受的可能。換言之,「物」從生活與生活的再現(敘事體裁)解放了。這些「物」從各個觀者個別的詮釋中以殊異的樣態被理解,獲得了自由與特殊的美學性。
實驗電影雖以隨意而反邏輯的拼貼方式構成,實則服膺了若干原則與限制。實驗電影的美學應視為一種藝術的態度,而非超越感知的觀看方式。不同於詩由文字這種抽象的表意符號組成,影像的特性藉由直觀的接受特性,使觀眾誤以為更接近「物自身」。實驗電影的觀看與其本身強烈的詩性,實質上來自影像的疏離與陌生,而這種性質使「客觀的觀看」,接觸「物自身」看似可能。實驗電影之所以相異於眼睛,實質上是因其借用了電影和攝影的裝置。攝影的鏡頭會賦予觀看的距離,並能藉由畫面框的限制,使觀眾只能接受畫面中的細節。而當觀眾注意到鏡頭的存在時,便不免會同時發現實驗電影的機關本身,亦即,所有看到的畫面都經過創作者的揀選,而實驗電影強調的物的樣貌,更加凸顯出整部作品的人工性。透過這樣的觀看機制,看似客觀的事物其實都早已於創作者的揀選過程和觀眾的接受期待中,被美學化了。實驗電影實為幻術,既無法避免與敘事體作品同為再現的存在,也阻絕了人通往「物自身」的通道。
在美學化與風格化的傾向上,實驗電影和攝影實共享了若干特質:那種看似隨機的構成法則、信手拈來的素材,沈默而拒絕敘事與故事的詮釋等等,這兩種觀看方式都以新奇,如巫術般,最接近實際觀看(而非繪畫)的手法重新構築了吾人對世界的態度與意義。實驗電影以更直接的表達方式呈現創作者的品味與眼光,以更為嚴峻的態度審視或發掘生活中被隱藏、破壞、忽略的種種意義,並邀請觀眾自由的詮釋與聯想,提供了嶄新的美學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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