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的故事
◎中文四 黃昱凱
在我像個老練的記者、或是不知收斂的吟遊詩人那般叨叨絮絮地繼續陳述K的故事前,有件事情必須說明,那就是:K並不是「我」,既非敘事者的「我」、亦非寫作者的「我」。
K只是K,是法文的K、德文的K, K可以是ㄎ、是ケ、け與こ,K甘於被寫為か列的平假名、片假名,濁音或拗音的話勉強可以接受;可以是”kesepian”的K,也能是”kimsəsiz”的K,K服膺於一切語言中送氣清喉塞音的稱呼。
如果今天的K不是昨天的K、也不是1989年4月7日,那個太過晴朗以致招來雷陣雨的午後,雨將下未下,一切壞的事情正要發生前的那個K;那麼,我們就可以推斷,K是流動的,就像流浪者之歌裡老去的擺渡人悉達多每日注視的河水一般,河看似是河,從未變過,實際上,前一秒的河水與下一秒的河水已截然不同,不同的水分子(H2O)波濤洶湧地交互遞嬗,如果每個水分子(H2O)都有名字的話,那就會像每秒沈沒一次的亞特蘭堤斯,大陸上瞬間蒸散的眾生靈。K並不來自亞特蘭堤斯,K是流動的,像恆河的水,那麼,K也可以偶爾、或曾經是「我」—敘事者的、寫作者的,但現在必然不是了,因為作為敘事者,「我」正坐在K的面前,他正因某些原因陷入沈睡,我靠近他,直到足以細數他那纖長、濕潤的睫毛,因長期的閉眼而相互沾黏的睫毛、缺水而稍稍乾裂泛白的雙唇,鼻翼隨著長緩的呼吸微微擴張、收縮、擴張、收縮,像是某種翅膀纖薄的羽族。他的五官輪廓清晰、色彩鮮明,被單的皺摺與起伏標明了藏匿其下的軀幹與四肢的位置,一切都是那麼明確,沒有可以模糊、置喙的空間,我不用任何意識的展現也能確信自己仍安處在現實之中。
但是,有沒有可能,在我描述他的當下,K便在我面前迅速融解,就像被誤放入烤箱的整桶冰淇淋那樣,香草口味的冰淇淋融成濁白甜膩的汁液,好像火山爆發的白化症版本那樣四處流溢。在那之後,如果把融掉的冰淇淋汁液妥善收集回原本的保利龍小圓桶,放回冰箱,它會再次凝固,微細的冰晶體、氣泡和脂肪粒、乳醣分子會重新聚合,但要回復原本冰淇淋鬆軟口感,需要數萬個巧合般的分子鍵結,要如何成為可能?如果K像過期的香草冰淇淋般融化掉了,我又該如何重新拼湊出原來的K呢?與其如此,不如花更多時間在思考如何面對重新凝固、已截然不同的K還更實際些。畢竟K是koule的かわ,不如這麼說吧!至少,現在在我眼前,自稱是K的這名男子,還未真像冰淇淋那樣融化,他融化的那一刻,也是我無法再繼續述說他故事的時刻,還是說,我停止敘述K的故事的那一刻,K便會像冰淇淋那樣融化消失、不復存在呢?
總而言之,這說明了一件事,那便是指「故事總會有終結」的這件事。
(七)
中央車站既不在城市的中央、也不是任何形式的交通樞紐、轉運站或三鐵共構,它甚至不在Downtown的範圍內,事實上,中央車站大致位於一處陽光難及的山坳地帶,遠離城市、鬧區、工業區,尤其是山坡上的宅區。那些中產階級的漂亮房子櫛比鱗次地在和緩的丘陵地帶鋪展,粉刷著漂亮白色油漆的透天小房子一個挨著一個地沿著緩坡排列,彷彿每一棟房子施工時都以遠離中央車站為首要目標地佈置選址,「最有頭有臉的人住在離中央最遠的地方」,這是許多當地居民從小耳熟能詳的諺語,甚至從此成為他們的人生信條、座右銘、工作打拼的目標等等,卻沒人敢真的十分張揚地稱說或贊同這句話。但很明顯可以看出,宅區中離中央車站最近的街區房子總是稀稀落落,縱使這裡離中央車站尚有十哩左右的距離,只有在天氣好的時候遠眺,才能依稀看見那塊彷彿彼岸的陰暗地帶。
中央車站之所以叫中央車站,顯然不是因為地理因素。那又是為什麼呢?按照道理只要查查地方誌或鐵路局的相關資料應該會有命名的相關紀錄,很可惜地完全沒有,更精確地說,根本沒有所謂的相關資料,官方似乎從未承認過有中央車站的存在,至少不存在於鐵道迷或旅者這種層級能查詢的資料中。 即使是當地居民也很難回答這個問題,各種臆測與訛傳,耆宿村老則對此事三緘其口,只能根據遺存至今,美其言是「文史資料」的村語巷言,以及整理訪談居民的田野調查結果,推測其命名原由可能有三:
其一、單純的命名策略。在架設車站之初,鐵路公司並未發現此處有任何值得作為車站名、或是無助於為這家當時尚在發展階段的鐵路公司打響名號的稱頭地標,秉持著交通先於建設的原則,負責建設車站的工程師希望這個地區會發展成新的副都心,而將之命名為中央車站。中央車站這個名字帶著建造者的滿滿期望,可惜最終的情況顯然事與願違,可能是周邊地區的開發案規劃不周;也可能是地理位置的先天不全,地勢低窪、潮濕等等因素。而縱使在這麼多年後,仍舊頂著這個極不稱頭的名號存在的中央車站,在幾次的都市更新及鐵路收歸國有中都奇蹟似地逃過了被更名的命運,似乎也說明了中央車站的邊緣性、被揮棄的命運,在歷代的統治者都是被一致貫徹的。
其二、可能中央車站周圍原本是相當繁華,足以被稱作城市中央的地區,只是因為某些不明因素沒落了,可能是因為戰爭、政治的角力,或是被新都心給取代。不論原因為何,畢竟這些都是毫無根據的臆測;但顯而易見的是,如果中央車站確實曾是個繁華的地區,那它衰敗的速度與幅度實在大得驚人。如今此地實在看不到半點可能曾是摩天大樓、雕梁畫棟的遺跡,甚至也看不出曾有過任何整齊街道的跡象,只是徒然地被肆無忌憚的貧民窟違章建築覆滿,野狗囂張、穢蟲橫行。經年照不到陽光使得這裡空氣裡溢滿霉味,實際上,幾乎每一座貧民「住處」(實在很難稱其為「房子」,因為大部份都只是破磚與髒布的組合體,有些甚至只是樹枝撐住幾塊碎布,稱作帳篷都很勉強的湊合玩意兒)的外牆、屋頂都多少沾了些黴斑、向陰的蘚苔植物之屬。根據八年前某位瘋狂總統突發奇想對這塊區域進行人口估算的報告書,按人口密度及貧民窟涵蓋面積來計算,中央車站可能居住了相當於城市百分之十人口的流浪漢,而且絕大部份屬於幽靈人口,姑且不論這份來自瘋狂政府的統計可信度如何,這實在是個驚人的數字,不論就比例與密度而言,很難想像中央車站住了那麼多人,這還是幾年前的資料,以該處的黑暗逐年緩慢擴張的程度而言,這個數字想必又成長不少。
總地來說,這個說法的可信度偏低,因為實在找不到任何佐證足以證明中央車站的確曾經繁華過,包含國民教育歷史課本在內的任何史料都對這段歷史隻字未提,可能只是來自該地的居民出於自卑感而捏造的家族史,或是當地沒落望族末裔酒醉後的自吹自擂。值得一提的是,當年民眾罷免那位瘋狂總統時,對中央車站的調查也條列在他長得嚇人的罪狀清單上。
其三、出自陰謀論中比較能讓人相信的部份,比起外星人監獄、永生與鬼魂的秘密研究所、時光隧道入口等等天花亂墜的說法,極權政府針對政治犯的秘密處刑場已經算是比較合理的說法了。而且這也是個好理由,說明為何好好的一個車站會與超自然現象有牽連—那些被活活餓死、燒死的秘密政治犯組成的巨大怨魂聚合體使得此地終年陰影籠罩且範圍逐年擴大—死者只會增加,不會減少。而棲居當地的生靈,可能是被囚錮的異議份子,或是瀕臨癲狂的劊子手。中央車站不過是政府想出來的幌子,去隱瞞眾所周知但人人噤言的秘密。整體的都市規劃、住宅宣傳使得人民對中央車站敬而遠之,從此謠傳那是個生人勿近的陰沈地方。
(八)
小男孩並不住在中央車站一帶龍蛇混雜的地盤,上帝保佑他。他的家正好在最靠近中央車站、民宅疏落的街區。屬於那種必須用盡全力才能勉強遠離中央車站陰影的社會階級。
小男孩對中央車站為什麼叫中央車站有種強烈的好奇心,彷彿這個問題是他從娘胎裡帶來的。他一歲時開口說的第一個字不是媽媽,而是中央車站。他問媽媽,媽,為什麼中央車站要叫中央車站呢?這是他學齡伊始記得的第一個問題。媽媽卻跟他說,小孩子嘴巴要用來吃飯,纔會長得又高又壯,不要問這些有的沒的,不然魔鬼會把愛亂說話的小孩抓走。諸如此類在小丘宅區流傳已久,各種母親藉以嚇唬孩子的不入流詛咒。
小男孩其實很聰明,不過他從小就一副瘦巴巴的模樣,總是比同齡孩子小了一圈。他知道跟母親、跟所有緩坡地區的人們都問不出答案的,於是他決定自己來。他總是從往學校的路隊裡開溜,逕往中央車站走。他這樣的做法在尋找答案的方向上基本上是對的,但就結果上卻是大錯特錯。只是現在他還太年輕,沒辦法理解這一點。
要獨身前往中央車站一探究竟,對區區一個男孩而言,無論如何都是非常困難的。即便這名男孩聰明早慧,也花了兩年的時間,才摸清了一條穿越工業區、Downtown南區,曲折靠近中央車站的小徑。而要在不迷路、不被勒索、拐騙的情況下到達,則又多花了兩年的時間。
穿過那些漂亮的小紅磚屋進到高樓林立的商業區,玻璃帷幕反射城市的影子,品牌櫥窗展示人潮的沈默。小男孩不懂這些,他常覺得在這裡容易失去自己,他感到害怕、渴望遠離它們。於是他總是匆匆過橋,彷彿後面有什麼在追趕,無暇顧及橋下流速和緩的河川,水滴慢到變成鏡子,能夠盛載整座城市的燈火,然而沒有星星,星星對這座城市的人們來說,有別的用途。
這是條貫穿城市、非常古老的河,早在城市還未建立,它就已在此處默默流淌。只有偶爾經過的遊牧民族造訪,他們鶉衣千補、短褐穿結,牽著僅有的幾頭牲畜,瘦癟的山羊、野牛,牲口跟飼主都留著雜亂虯結的體毛。河川還依稀記得這些;但如今它只能映照著城市的燈火、工廠的煙囪,像這樣充滿活力跑過橋上的男孩,它已經很久沒遇過了。
工業區面對中央車站那側有道堪稱全工業區最高最厚實的鋼筋混泥牆,用來阻隔來自中央車站的穢氣、視線或任何形式接觸的意圖十分明顯。但不知當初設計者腦袋在想什麼,居然在這樣固若金湯的堡壘上開了個破破的小木門,在這個城市裡,只要是受過正常教育、足以為自己行為負責的成年人都知道這樣的行為有多愚蠢,簡直跟吃水煮蛋只吃蛋殻不吃蛋黃有得比。
這個門的存在一直是廠區工人茶餘飯後的不入流祕密,就跟小坡宅區的狀況一樣,只有最被看不起的工人纔會在牆附近的工廠工作。男孩花了三個月的時間跟那些工人踢球、喝酒、打牌,輸光他幾乎所有積蓄又在一把之內全部贏回來之後,趁著工人們都喝掛了,才總算從他們口中套出小木門的情報。
小男孩站在小木門前,他很難把視線放在小木門上,因為四周的牆是如此陰森、巨大,彷彿被冰封於牆中的巨人,這真的是人造的建物嗎?這已經超出男孩的想像範疇了,而且,男孩很聰明,所以感覺得到,這座牆壁還在不斷......怎麼說?膨脹或是築高。這座牆的存在感就是如此濃烈地強暴了男孩的視線。但男孩沒被迷惑,他沒忘記自己來此的目的,即便越接近車站,事情就變得越古怪,無常的天氣、吐著黑雲的煙囪,人們變得愚蠢而暴戾、囂張與荒唐。但他知道,他只是來開這扇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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