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觀影隨想
◎財金三 古乃方
「生銹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煙圈裡捉迷藏。推開窗,雨滴在窗外的樹枝上霎眼。雨,似舞蹈者的腳步,從葉瓣上滑落。」黑底白字的插入字幕,這是電影《酒徒》的開頭。
**劇情介紹
《酒徒》的背景是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一個不得志作家劉先生的故事,其實就是劉以鬯的自身縮影。拉扯在現實和理想,每一次純文學理想的實踐都使劉先生在媚俗文学的深淵裡越陷越深,他成了礙於生活所逼不得不寫黃色小說的落魄作家。無法抒展對文學的抱負使得他嗜酒如命,只能藉酒讓自己忘掉現實的殘酷。 劉先生對現代西方文學有十足見識,熟讀西方作家如海明威、普魯斯特、喬伊思等等的作品,對五四文學也有真知灼見,因此被自資創辦《前衛文學》雜誌的少年麥荷門所敬重,電影中藉著麥荷門和劉先生的對話揭示了劉先生對文學的理想和抱負,也藉酒吐出當時香港文人的抑鬱和現實。
劉先生的世界圍繞著酒精、寫作、女人,他的遷居史也是和一個個女人的故事。一開始的房東有著不斷勾引劉先生的十七歲女兒司馬莉,在司馬莉赤裸肉欲引誘下被迫另擇居所,新居的包租婆是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子王師奶,因為寂寞而對劉先生動了情,最後更因他飲滴露尋死;劉先生後來搬到雷氏夫婦的家,雷老太把劉先生當作戰時在重慶死去的亡兒新民,對劉先生噓寒問暖,總把劉先生喚成兒子新民,要燉雞湯給他喝;寫作之餘,劉先生更徘徊於煙花世界,他喜歡上一名清純舞女楊露,但楊露最後還是嫁人去了;劉先生最後不堪生活困苦也尋死,但尋死不成,只能繼續在夾縫中生活,反而雷老太一天,不堪劉先生因醉酒和雷老太大吵一架,雷老太就割腕自殺了割脈自絕,於是劉先生決意戒酒。
**詩化語言與意識流
當初看劉以鬯《酒徒》時就看上了癮,詩化的語言十足迷人,譬如說:「在這金錢慾望的世界,又有誰去在意思想的瘦與肥?」我十分喜歡黃國兆用插入字幕來處理詩化語言,將不受控的意識流還原成文字,觀眾有如窺看劉先生日記般,刻畫他的內心獨白。導演黃國兆藉酒徒之話說: 「詩人受到外在壓力時,用內在的語言答覆,詩就產生了。」產生在電影中不斷出現的意象、隱喻和象徵,這種詩化的語言。譬如說:「在我喝下『滴露』之前,我以為我已失去一切;喝下『滴露』之後,我彷彿又重獲失去的一切。」,還有對酒家女楊露的情感則用「我只能在這少女身上做一回英雄,把她當妓女來看,我是英雄;把她當情人來看,我渺小無比。」來呈現。而當字幕中出現「我十年前寫了一本小說,被拿去拍成電影,不過我沒拿到一分錢。」暗諷劉以鬯《對倒》被王家衛拍成的《花樣年華》,令人莞爾。這種獨白語言常在敘事中插入,除了鋪陳情緒,也給了觀眾想像的留白。
《酒徒》的意識流手法是十分中國的,將西方意識流的手法融入香港的背景,讓插入字幕呈現的意識流文字有著東方的色彩。《酒徒》在我心中的地位媲美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兩者都是探討「小說如何呈現真實?」小說無法做到敘事的絕對寫實,那不如就探索自身內心的真實。《酒徒》藉著對劉先生醉境意識的描繪,折射出當時香港的工商社會轉型期的五光十色。這種意識流手法總能理性控制描繪思想的過程,就像卡爾唯諾說的「思想的客觀性」,是一種很純粹的抽離,不是純理性的客觀,比較像「加括弧」,以不具人格的第三人稱來表現思想。像是:「想」,「to think」,不說「I think」,而是 「It thinks」,像我們說下雨「It rains」那樣自然,以不具人格的第三人稱表現主體所問的不同問題。也就是說,以一種第三人的理性牽引出最純粹的思想,達到所謂的「思想的客觀性」。
文學,承載個人化思想的深度信息工具,因為高度的個人化,在這個信息爆炸的社會受到人們歡迎。受到歡迎意味著銷量高,符合市場需求,幸運的作家文風受到讀者喜愛,不幸的就是曲高和寡,不得不寫些色情小說迎合觀眾口味,像酒徒裡的劉先生一樣。當時香港文人的文學處境,如今看來,仍具有十分強烈的現實意義,《酒徒》藉由劉先生反省當時香港文學的處境、文學的商品化、文人的地位,使人反思文學與現實的拉扯該如何平衡。是否當純文學作家必須是建立在有經濟條件下的夢想?不受大眾歡迎的作家是否應該發展其他觸角如編劇、寫武俠小說?《酒徒》就是用一種橫斷錯切的方式,表現五六十年代香港文人掙扎的心裡狀態。何謂橫斷錯切?就是不同於小說一貫的主線霸權的形式,以一種橫面的方式去探求都會人心靈的飄忽幻變 ,才能精準表現都會人半瘋狀態的空虛悲涼。
**女人定位
女性在《酒徒》中的定位其實是非常現代的,女性不論在小說或是電影都是性的主導者, 她們掌控著劉先生。從早熟放蕩的司馬莉主動獻身到寂寞難耐的王師奶,她們都讓劉先生越陷越深,每一次被酒精的操控,更是被這些女人情慾的掌控,劉先生像貓咪的獵物般,讓這些女人以肉慾為餌,不斷誘惑,直至劉先生逃離,步步後退。但是劉先生是懂得,在這些女人的眼中,他看到的是自己被掌控的慾望,他正視但無法逃離。女性不再是傳統父權體制下被動溫馴的角色,而是主動的,恣肆追尋屬於女性的情慾。
除了情欲之外,導演黃國兆把劉先生和這些女人的溫情也處理的很有味道。風韻猶存的王師奶,藉酒的暗示和劉先生慢慢有了感情後,時常塞錢給劉先生,最後劉先生不肯吃軟飯而決意搬走時,王師奶抱著兒子寫作業,她淌著眼淚(一旁劉先生在收行李),兒子問她:「媽媽,你怎麼在流眼淚?」她擦擦眼淚,搖了搖頭。最後劉先生走後,王師奶因此而飲滴露尋死,兒子哭著叫媽媽,那是戳到靈魂裡又溫情又悲傷的一幕;而電影中最溫暖有令人莞爾的莫過於劉先生與雷老太的互動了,搬到雷氏夫婦的家後,老邁的雷老太總把劉先生當作自己在已戰死的大兒子,這種「錯認」產生許多溫情的笑點,一個是想念入骨的溫情款款,一個是不忍心拒絕,一來一往,十分可愛溫馨。片尾劉先生因醉酒和雷老太大吵一架,雷老太就割腕自殺了,最後以以個插入字幕作結:「這天下午,我在日記簿上寫了這麼一句:『從今天起戒酒。』但是,傍晚時分,我在一家餐廳喝了幾杯白蘭地。」
黃國兆藉由大量的獨白、昏黃的舊舊的老香港氛圍,攫緊了每個騷動的靈魂,我像吸了嗎啡般癱在那思想的煙圈中,好久沒有因為一部片,整個人鼓脹起來,在悲傷與溫情間融融盪盪,久久不能自己。
配圖出處
http://jenfeng.blogspot.tw/2012/05/2012-2009.html
http://bbs.qianlong.com/thread-5869645-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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