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關言說
◎法律四 李翎瑋
我突然想與老姊聊聊。我素來是一個缺乏感觸的人,很少真的對什麼事物不平或怪罪,但直到晚間的臥房裡充滿吹風機的噪音和髮油的甜香,惟有這一刻我真正覺得世界上從來沒什麼事是不能原諒的。我不知道老姊是不是相信時間,但我突然發現我相信,我很想向他分享這個。時間與空間都能同時既空蕩又飽滿,只有老姊站在這裡。所以我開口說,「節。」
女友與我激烈地分手已經一個多月;家裡的人不知道該怎麼跟我相處已經一個月了。這一個月整個家都充滿了反常的事,例如母親每天都看起來格外地害怕也格外喜樂,連喊我們吃飯後水果都提高了聲音,顯得歡欣鼓舞;父親突然更加努力地照顧家裡的植栽,也在假日小事整修家中,所以時常必須要我幫忙移盆,或抹混凝土修龜裂,或治漏水。我不曾對此發表意見,通常乖乖地照辦,有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心裡有意識到這件事,或是我是否應該對此有所褒貶。母親常勸我多吃,但我其實並沒有不進食,有時母親特別頻繁地叫我跑腿買東西,我猶豫一秒鐘之後就會聽話地出門;跟著父親做粗活,一個月裡我就曬得很黑,陽台與後院全無遮蔭,燠熱無比,但還能忍受,也不會因此心煩。我一方面知道他們關心我,一方面不真正覺得自己特別需要關心,一方面心裡不排斥這種關照,但其實偶爾覺得矛盾。不論如何這許多種情緒都不強烈,沒有強烈到我非表態反抗不可,所以總是聽他們的指令作事。沒事的時候就整天待在家,房裡開著冷氣,打game與閱讀網路小說,眼睛痠痛就躺上床發呆。
我確實經常為了終日無所事事、如小蟲囓咬一般的無聊而感到煩躁不堪,但嚴格說來並不因此而覺得真正難以忍受,心頭會有不悅,卻不是心碎或絕望的感覺。
老姊是個與爸媽反應都不一樣的異類,他幾乎不跟我互動。我們從沒有分房睡過,在同一間房裡睡上下鋪,我深居簡出使他只要進房間就會看到我,他換衣服要進房,他洗好澡要進房,或是有時他來叫我吃晚飯。但我們很少互動並不是近來的事,我們全家人平時都沒有經常互動的意思,只是老姊沒有因為最近發生的事而突然改變性格。我直到此刻老姊洗完澡,走進臥室穿衣服,一聲也沒吭彷彿我是空氣,摘掉包起頭髮的毛巾,接上吹風機瘋瘋癲癲地吹他粉紅色的頭髮的時候才意識到這件事,「只有老姊沒變」這件事。我真搞不懂他在想什麼。
我跟老姊都是放假才回家,暑假是我們許久不見之後的重逢。
剛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反常地清早就自然醒,出門買早餐,默默地在電腦前吃完。下樓丟好垃圾、洗完手的時候我回頭看到垃圾桶裡的模樣,突然覺得很困惑。適才我順手把用過的乾淨紙袋鋪平,扔進垃圾桶,又把空紙餐盒裡的蘿蔔糕醬汁往下倒,才把餐盒丟棄。我突然想,那個紙袋還是乾淨的。我想了一下,當時自己是想都沒想就把醬汁淋上了,我只是想破壞那個東西,好讓它更像垃圾一點。
「你不想問我嗎?」我在床上半坐起身問,聲音淹沒在吹風機價響,但老姊應該有聽見。
老姊頭髮很短,沒有及肩長。他根本一點都不喜歡粉紅色,但他頂著粉紅色頭髮回家的那天沒有解釋,我也沒問過。除了老姊自己告訴我之外,我很少自己問他任何事。老姊一手拿吹風機一手撥頭,哼哼呼呼不知道在唱什麼的樣子跟女友一點都不像,但我突然覺得有一些誤會解開了。
「欸。會想啊。」老姊背對著我關掉吹風機回答,然後把吹風機打開繼續吹頭髮。
我叫老姊「姊」,但老姊不曾叫我「弟」,也很少稱呼我姓名,常叫「欸」;或是「小子」。我沒有認真抵抗過這個稱呼,雖然偶爾不自在,但不構成太大困擾。我想著自己好像很少覺得有什麼事情構成很大困擾。最近除外。我意識到半個暑假以來諸多事情令我困擾,才發現老姊是唯一不太造成我困擾的人。
事情不是只有我與新交不久的女友分手這麼簡單而已,我毫無證據地猜測老姊有意識到這一點;我更猜測只有老姊意識到這個。老姊過去常常用各種方式強調我們其實感情滿好的,我沒有否認過也不曾承認,但在此刻意識到了。基於對我當前需求的理解,老姊作為全家唯一不想盡辦法吵我的人,不管我窩在房間打整天的game或發呆,他只有在進房間換衣服或午睡時跟我擦肩而過,偶爾亂撥我的頭髮。
我心裡對於交際往來的應對尺度大抵遲鈍,最近偶爾意識到自己會感謝他:我在沒事的時候素來都是深居簡出的,素來都是少話的,但這個假期尤然,跟家裡的對話也盡可能停留在「吃飯了」一類的層次,想在必須的連繫之外盡可能不相處,卻作不到,但老姊卻允許我。
事情不是只有我與新交不久的女友分手這麼簡單而已,事情在於我這個人身上。我突然想問老姊究竟是怎麼看待我這個人,究竟是怎麼與我相處良善的,在此之前我自己都不曾想過這個問題。
我的話非常非常少。自己不曾意識到這個,直到被別人不斷提起。大學剛開學,我樂於參加活動,同學聚餐,班級出遊。但整片歡騰的氣氛中我總是沒有話說。朋友吐槽我,我沒有辦法腦袋靈活地想到漂亮的話回嘴。他們會開始說你好酷,或是「那就是那個都不講話的」,我覺得很困惑。
我很少有覺得此刻不說什麼話不行的感想,就算別人問我對於事情有什麼感想,我也是被問及的當下才意識到這個的。不過我不知道這種性格是否是一種失能。我也曾被誇頭腦很好,善於找出事物的關連,對於邏輯的推論很敏感。我只是無論如何都不知道怎麼把自己放進一場相處。與人相處,與外在世界相處。
小的時候老姊曾經為了我與家人衝突過。老姊素來是個激烈的人,有過非常壯烈的叛逆期與就算不是叛逆期也大開大闔的反骨個性──那是我從來沒有過的──但只有那一次,老姊為了我與家人衝突時我問過他。
那是我小學,唯一一次,當時的班導師毫無預警地指定我代表全班參加演講比賽。老姊從小學起就一直被訓練為學校國語文競賽代表,但我在青春期以前個頭矮小,內向寡言,在班上的角色一直都是那種三秒鐘就會被眾人忘記的人,從沒想過任何與代表班級或與出風頭有關的事。母親很高興班導師看見我的存在,父親則非常稱讚我的努力爭取(我覺得莫名其妙,但沒有爭辯繼續慢慢扒飯),最後宣稱如果我能得到名次,就讓我沒有限制地看電視,再送我腳踏車。父親曾經幫老姊買了一台捷安特,我心下想父親果然有隱約感覺到對我虧欠,突然趁機說,我本來就該有一台。父親一愣,我接口說,姊姊都有一台。話題結束在最後父親接口說,好吧,改天帶你去買。
最後父親果然沒有買給我。我也沒有晉級。事隔半月,決賽名次公布,晚上老姊突然在餐桌邊說,欸,買完車我們全家去河濱公園吧。父親裝沒聽見,老姊又強調,你說要去買的。父親說,我說的是比賽得名的話。老姊突然把碗大聲地摔在桌上,說,我就知道,然後悻悻離桌。我低頭扒飯。
當天晚上老姊把父親的車刮了一道口,隔天被狠揍一頓,禁足一個月。他的懲罰被宣判的晚上我躺在床上突然開口問,你幹嘛啊。老姊沉默半晌,敗將之姿卻得意洋洋地開口說,我想追求一點基本的正義。我咕噥一聲,翻個身說,我又不會感謝你。
老姊沒有再接話,那天的交談就這樣結束了,再也沒提起過。
「你會覺得跟人聊天時都是你說話的時候比較多嗎?」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最後說。可是我腦海裡想的是我最近不太出門,卻一直在Facebook上與人聊天的事,想是否我身上所有的交際都只能停留在這樣層次,熱烈的網路,面對面時則非常稀薄。
老姊沒有馬上回答。他把吹風機按掉,拔下插頭,收電線。然後他說會。「不過這也沒什麼不好。」
或許老姊與我各自繼承了相反性格,老姊非常熱愛也非常擅長說話,一直以來都是伶牙俐齒的人,而且個性很強,通常會是群眾中最受注目的幾個人之一,不安於室,偏好把自己弄得特異獨行,交男友也交女友,父母對他幾乎不抱什麼預想,因為他大抵會往人們希望他是的樣子的相反方向走。
我突然決定努力說一點話,便說了紙袋的事。「我有時候會想我是不是有點怪怪的。」
老姊兩眼半閉。
我跟女友的相處其實沒有什麼值得多談,他是跳舞認識的女生,自己來找我告白的。我從來沒有膽子跟任何心儀的對象告白或用別的方式發展關係,也從不曾覺得如果因此而錯過某個人的話會是不可饒恕的遺憾,不過主動跟我告白的人偶爾總是會出現,或許有的很費工夫,例如手製的小禮品、點心或卡片,有時是像我女友這樣,小小的身體就扭捏地蹦跳到我面前,害怕地想拉我的手,或眼睛都不敢直視地自顧自說話。但不知何故,這些會來主動向我告白的人中都沒有原本與我相熟的人。因為覺得對方很可愛,所以不到半天就答應了,不過就算如此還是被朋友抨擊二十歲才交第一個馬子很跟不上腳步。女友在意我愛不愛他,經常詢問,我不太知道該怎麼回答,又想著不能每次的回答都千篇一律,所以有時會苦惱於想像新辭,被解讀成猶豫,女友從我身上難以得到安全感,後來的相處愈發不穩定,我卻不會有失控或大叫的時候,對方的情緒於是愈發難以平復。
最後分手。比起對方是否感到痛苦,我更加意識到的是我被拋下了,我與一個伴侶不愉快地分手了。如果一個人跟我相處的結果是再也沒辦法忍受我,這中間一定有什麼事情是我作錯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要為此負什麼責任,但我連指導原則都沒有。我想要告訴他我一切不好之處都不是針對他而來的,如果我有一點惡意或毀滅性或拙於相處的行徑,他只是被波及的受害者之一,但我不知道該怎麼作,一直到最後我都還隱隱約約地在想這件事,怎麼讓一個應該是與我很親的人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的這件事。
但沒有解釋這個,我們就結束了。我也沒有再與他聯繫,或要求見面談話。我不能談話,甚至不能好好與自己以外的東西往來。雖然為了想要好好談清楚而想要主動找他,卻因為覺得麻煩,或覺得只要開始具體規畫這個想法,就會有些幽微的害怕浮現出來,於是我至今沒有採取過積極行動。如果我連一般的交際都不能採取積極行動了,那在愈親的人身上就愈不可以。
我到底是怎麼能夠好好與你往來的?我看著老姊,一直想問。
非常小的時候,我曾經與老姊頻繁打架。老姊曾經比我高出一個頭加一個胸部,後來變成一個頭,後來變成差不多高,後來我變得比他高了,就不再肢體衝突。但我們確實曾經是只能以打架交談的。老姊會讓我,我不讓他,一拳朝老姊肚子揍去,讓老姊在衣櫃旁邊彎身摀腹許久,突然撲上來要搏倒我,不小心就接了吻,因為太激烈,老姊的嘴唇內側最後還撞傷流血。當天晚上我突然鑽進下鋪跟老姊抱著睡覺。
「我覺得我們的默契一直都滿不錯的。」老姊突然說。
我想到上一回老姊帶著要給我的禮物回家,是一整盒餅乾,老姊在房門口叫我,我一回頭就看到一個大盒子被拋過來,嚇了一跳才接住。他常常把要拿給我的東西投擲給我,能丟的東西例如橘子芭樂等水果,不能丟的東西例如手機甚至剪刀,但我通常卻都能接得住。
也許老姊的意思是,總是有一些國度是沒有交談也沒關係的,沒有相處也能維繫關係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跳過了相處的程序的緣故,所以一直以來我才會跟老姊都算相處良善,此刻老姊躺在我的床的另一側,整個單人床就塞滿了我們兩個的身體。
我真的在意有一些關係就在這當中產生,有一些關係也同時消亡嗎?我突然覺得好像一切都是沒關係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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