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29日 星期一

【詩】讓我替你記得這些

讓我替你記得這些


◎戲劇一 翁書鈺


「日記本上的短髭,青春
  逐漸發芽抽長,逐漸長成有血肉的文字……」

讓我替你記得這些
月亮睡著了,樹木睡著了,河水睡著了
語言剛剛發明,森林裡便有耳語
黑暗裡兩團火焰模仿彼此的舞姿
曠野寒風中,我是微微發燙的象形文字

讓我替你記得這些
在筆跡和日子一起泛黃以前
所有情節都隨火光熄滅的時刻
那行散落在你左肩上柔軟的囈語
跋涉過整張地圖,無法辨識的晦暗詩句

讓我替你記得這些
我們乘噴射機抵達
夢境。城市暗了下來
人群睡著了,動物睡著了
然而那句話一直在床上徘徊啊徘徊
徘徊著朝你耳鬢方向迷路……
棉被下,我的心是微微發燙的象形文字

【詩】筆


◎法律一 張華安


我曾拋棄初戀,背叛親友
燒毀國旗,逃進黑夜……
「傳說有一枝筆
可以畫星星、寫雲朵。
它不是我的,我帶著它逃跑
跑過暗夜的叢林、洞穴、與秘流
筆行之處,瓊漿玉液……
失眠人簇擁我如部落信徒,他們要的
我全給了。雖然那不是我的筆,不是
我的文字;但快樂,又有什麼不好?
我且為黑夜書寫文明、創造語言
興致一來,制禮作樂……」
已經是歷史了。
如今白天索回我,現實升起
夜之子民,紛紛鼠竄
我呆站原地,面對親友與愛人
鋼鐵與槍砲,手足無措、滿臉鬍渣……
闔上眼的前一秒。我想問問你
可不可以替我收下,這枝筆?


【劇評】劇評《傍晚發生的小事》(路崎門劇團第四號製作)

評:《傍晚發生的小事》(路崎門劇團第四號製作)

導演:林一泓
演員:黃冠傑、王捷仟、葉欣語、劉濬誠


◎外文一 陳鼎貳


這是個理論主宰文藝的時代。評論家或學者從作家與其作品中,發掘或發明了一套又一套層出不窮的術語和體系,來闡述人類的精神生活與心智活動。作家在作品完成後總是不安,因為他或她的成敗或文壇地位,掌握在評論的手中;作家是否能躍上枝頭,端視其心血是否能進入評論家一手創造的理論中。一份作品的成敗還不只關乎內涵或評論的口味,另一方大權在握的是讀者,書市的成績甚至能影響一個作家的生活,看看J.K.羅琳的例子便可明白。作家甚至被二十世紀宣判死刑,因為作品畢竟是藉由讀者的閱讀體驗而完成的。

現在作者要尋求報復。

路崎門劇團在第三屆台北藝穗節所演出的《傍晚發生的小事》中,尖銳地探討上述作家與評論的衝突與辯證。本劇改編自瑞士作家狄倫馬特的同名劇作,敘述一名得過諾貝爾獎的偵探小說家本田,在一個秋日傍晚,於自己巴黎的公寓休息。突然有一名自稱是書迷的私家偵探
來拜訪他,兩人便開始討論其二十二部作品。這位偵探在對話中,慢慢將話題導至他對本田所作的研究,他詳述了他在十五年間對本田所作的調查,發現本田的每部小說,兇手最後都逍遙法外,於是他散盡家財,開始密集的跟蹤本田。最後他宣稱發現驚人的事實,每部小說的兇手不是別人,正是本田自己。偵探本想藉此恐嚇作家以致富,但本田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出更駭人的事實:大家早就知道了,讀者們為了享受更多作品,縱容作家犯罪。他拿出一整疊女性讀者的信件,每封都宣稱他們渴望成為其下一名受害者。劇末,本田殺了偵探,完成他的下一部小說。

本劇原名 Abendstunde im Spätherbst,最初是狄倫馬特在1956年間完成的廣播劇,曾經獲獎,1959年於柏林首次搬上舞台。本劇最初的定位是嘲諷,因為狄倫馬特極端厭惡評論家,他想藉由幾個事實來擺脫無所不在的審視眼光。在創作《小事》的年代,瑞士有大量的文藝作品被引介進入西德,這些作品多半是在瑞士國內不受歡迎的「失敗」作品。然而諷刺的是,比起那些受到在瑞士受到評論青睞的作品,銷往西德的作品利潤更加豐厚。狄倫馬特曾在一篇文章中對這個現象闡揚以下的觀點:寫作其實是一門生意,作家為拒斥共產國家的集體主義而在自由環境寫作,但不得已要面對市場競爭,於是將作品放眼國內外市場,而評論家眼中的失敗也有可能在外國獲得成功。狄倫馬特據此如是說:賺錢是作家的興奮劑。(Crockett, Understanding Friedrich Dürrenmatt, p.70

然而,本劇雖欲嘲諷評論,卻不流於市儈與庸俗,保留了作品的美學層面。令《小事》真正得以使人深思的關鍵在於其難度不高但深刻的哲學論辯。《小事》全劇的衝突建構在作者與讀者的關係與辯證,以及創作的美學論辯之上。本田最初不被評論與讀者歡迎,因為他執著於美學上的想像和語言的精緻遊戲,唯一能理解他的只有地方上小出版社的編輯。然而,當他發現描寫自己殺人的經驗得到書市與評論的一致好評後,他變得到以下的兩個信念:其一、作者無法描寫自己經驗以外的事物,因此,所有虛構作品對作者來說都是自傳的一部份。(有趣的是,這一開始是偵探書迷用以揭發本田殺人真相的利器,最後反被本田利用為自己辯解)其二、作者為生存與名譽,要給讀者他們想要的。結合以上兩點,本田作為一名受歡迎的偵探小說家,他要繼續創作的唯一方法,就是不斷殺人來增加自己的經驗。這對於汲汲於探索作家內心世界的評論來說,簡直是當頭棒喝,因為答案如此清楚,完全不須用複雜的理論來曲解;對讀者來說,這個真相是幻滅,因為他們心目中的大師不是一個藝術家,充其量只是文筆漂亮優美的紀實寫作者罷了。作家與讀者不過是單純的商人與買者的關係,而且作者/商人在這個創造與接受的過程中,掌握著所有權力,閱讀帶來的快感與幻覺,皆由讀者從作者枯燥清晰的經驗中,一手創造,買書的過程等同於購買麻藥,以維持閱讀的品味與愉悅。這也解釋了為何本田如此氣定神閒地說,所有的警察、檢察官和法官會急於助他脫罪,因為他們也是拜倒於其足下的書迷。

就劇情而言,這個命題的論證並非一開始就形成,而是經由流動與衝突的過程逐漸形成。一開始,本田雍容自負,居住在豪華的巴黎公寓中。偵探書迷入場時,不斷以過分謙恭的語氣和本田交談,顯示出優勢位在本田那方。隨著對話的進行,觀眾逐漸瞭解偵探是有備而來的,他的自信與權威感,隨著對話不斷揭露的真相而逐漸形成,優勢轉移至讀者方,此時本田大師作者的角色似乎逐漸萎縮弱化。但是,本田優雅的拿出信件,向偵探解釋,世間不知有多少女子搶著當他的下一名受害者,偵探慌亂不已,優勢再度轉移。到了劇末,本田以面帶微笑的冷酷殺死書迷,來完成新的創作,此時,作者權威的論證完全確立。當然,這個論證也可從讀者的觀點來解讀,而且作者在之中絕非至高無上。狄倫馬特在本劇的論證有個前提,亦即讀者完全服膺於作者的創作,亦即,作家的權威建立在讀者的崇拜上。劇作家本想藉由作者的作品不過是真實經驗的論點,與讀者的幻想,來嘲笑評論者與讀者的愚笨,作者大師之名也由此而來。然而,狄倫馬特並未跳脫作者的價值由讀者決定的這個經驗事實,萬一愚笨的讀者們不再買帳,那麼作者依舊無法晉身名家之流,權威也因此消失。從以上觀來,《小事》這齣戲的核心充其量只是一種美學觀點與詭辯的呈現,然而,作者意欲抗議的動機以及觀點依然清晰可觀。

《小事》在戲劇藝術的手法也頗為精彩。本劇採用了「史詩劇場」的手法,亦即,台上的演員有意識地與觀眾互動,並為觀眾解說設定與背景,這種手法打破了傳統上,戲劇要營造出真實幻覺的觀念,反而刺激觀眾產生「我正在看戲」的感覺,藉以刺激觀眾用更理性冷靜的觀點欣賞戲劇。就語言傳達的劇情部份,狄倫馬特狡猾地放了許多伏筆。本田在一開始就和觀眾介紹他自己和場景的設定,並表明,大家不會相信這個奇異的真實故事。他在殺死書迷後完全重複其開場白,這時所有觀眾才驚愕地瞭解作者的冷靜與讀者自己的愚昧,所有的作品都是真實故事,只是奇異地使人看不出來罷了。整齣戲的事件就作品的脈絡而言,不過是另一部新作品的完成。伏筆不僅於此,一開始桌上的刀子便暗示著暴力即將發生;一開始本田穿著的浴袍,鮮明的對比著偵探正式的服裝,本是劣勢的象徵,但是,本田一面脫下浴袍、穿上正式的服裝,一面從容地向讀著讀者來信的慌亂偵探解說其寫作真相,漂亮地成為畫面上優勢轉移的象徵。另外,本劇的音樂採用巴赫的郭德堡變奏曲,其冷靜優雅的旋律線一方面襯托著整齣戲狡黠機智的風格,另一方面是否暗示著,所有本田的作品不過是其個人經驗的繁複變形,正如這首曲子的三十三段旋律皆來自於原始的動機?還有,本田拒絕了偵探「大師」的稱呼,還糾正了好幾次。在德語原劇本中,偵探對作家的稱呼是Dichter,意為詩人或高尚作品的作家,但作家糾正其為Schriftsteller,寫作者之義,再再暗示著作家身為藝術家的身分,以及讀者崇拜的空虛。

《傍晚發生的小事》非常短,只有一幕,演出時間約四十五分鐘。然而,整齣戲的風格清晰、決絕、冷酷,台詞與設定優雅,衝突又不失該有的情緒與張力,而且清楚聚焦在兩人上,對於美學的論辯雖非完美但十分引人入勝,讓人見識到作者狄倫馬特的機巧聰慧和個人風格,就小品而言十分完整繁複,堪稱精彩。

【散文】臺大

臺大

◎法律二  李翎瑋


卻是直到綠色的塗鴉鐵皮牆成為慣見的風景,直到原本是洞洞館的那塊地方成為平坦的平地,直到腳踏車停車處長出一幢全新的大樓,直到新生南路上的施工圍籬猛然從雨中被撞見了,我才真正恍悟這個城池、這片地表,正在經歷一場劇變。

  臺大的矮圍牆圈出的這城池裡有著許多美麗風景,但最近的臺大矗立著許多醜醜的綠色鐵皮。

  動蕩得如此劇烈,簡直連天天身在其中的人們都漸漸地不認識了,看著這塊地方,迷惘起來。臺大的這些建築矗立在校園之中,多年來如一日,而且好似將會在那兒永久地站下去。但它們在變,而且讓人毫無招架之力。


        `
  ※禁地

  不過事情並非全無跡象。其實早在許久之前,臺大的這些變動就已經漸漸開始。

  聽說黑森林原本是塊禁忌的地方,不可隨意而近。那是我沒有記憶的部分,因為在我入學之前,這塊禁忌之地上起了高樓,現在人氣漸濃,鮮少有人提起。

  不過「禁地」並沒有消失,後門附近很快就又隔出了一塊「萬不可越雷池一步」的區域:工地。

  新社科院動土典禮熱熱鬧鬧地辦過,然後通往後門的一條路就封了起來並闢開一條替代道路,綠色的鐵皮牆壁幾夕之間包圍完成,怪手、卡車與鑽地機便浩浩蕩蕩地駛入。

  有幸見證一個從無到有的建築流程必然是件幸運的事,觀察這些隆隆作響的機器們怎樣運作,怎樣緩緩地把一支鋼材提起,怎樣小心翼翼地倒下一抔泥土……

  如果途經滿佈塗鴉的綠鐵皮牆,目前尚且完全看不見其後掩藏何等奧秘。不過那綠牆後頭的大地上會有些東西漸漸隆起,長成與周邊建築一樣高聳莊嚴的樓城。



  ※一切堅固的事物都煙消雲散了

  後知後覺,直到很久之後我才發現原來這畫滿塗鴉的禁地的出現,只是這校地城池劇變的序曲。

  緊接在其後的事件是洞洞館的告別式。

  六月底,校內立起幾面看板,被稱作「洞洞館計畫」的活動正在展開。以「計畫」為名稱呼這個活動,現在看來或許略顯荒唐;這個「計畫」並非為了建造與創設,而是為了埋葬。洞洞館將走入歷史了,用這個計畫作為告別式。

  「一切堅固的事物都煙消雲散了。」他們引此語作為活動的口號,也是這句標語使我第一次注意到這個活動。

  活動進行得很謙遜。鄭重地為這幢建築重新梳妝打扮,清除了內部原本為了使用而塞入的各類雜物,剩下全然的方正空間;他們洗淨它的牆面;他們擺上許多展示品。就像為死者添上粧容,在最後一刻供人一眼一眼地瞻仰。

  我在最後一刻終於決定走進洞洞館。讓與洞洞館原本並沒有關連性的人們在這個活動當中共襄盛舉其實也是有一點尷尬的,在它離開這個校地的地表之前我與這幢建築並不共享任何回憶,在過往的時間裡我也並不擁有任何羈絆。除了此次計畫之外,我們與它並沒有任何交集。

  所以走進建築物的大門,在沒有照明的陰天裡有點昏暗的廊道與階梯間緩緩而行的時候我難免感到些微的無所適從。我連通往上一樓層的樓梯都不知道在哪裡,進入一扇門的時候不知道即將通往的是一間教室或是一個倉庫,以我這樣的人要如何站在憑弔與依依送別的立場觀諸這個城堡的每一寸角落?拿著相機,我的鏡頭怎樣知道從什麼角度可以最完整地詮釋這地方,怎樣飽滿地盡含這幢建築最應該留下來的景色與光影?

  唯一能夠感覺到的是空曠。課桌椅已撤出了這幢建築,大型小型的用品擺設裝潢也都已經不復見。此處已然是空城。

  曾經在這裡也傳出琅琅的上課聲音的,課間也有學生的笑鬧談天的,下課的時候這樓梯也是雜遝著魚貫的離去人潮的。我只能想像一幢建築在過往的歲月裡有多少人踩在它的地板上,有多少個被視為秘密的角落,牆上的某些斑駁痕跡代表著什麼樣的意義,從「洞洞」們之中看出去的翠綠樹景和隔壁盈盈一水間相望的其它大樓,這些視角曾經帶給誰怎樣的澎湃感動怎樣的隱約情懷──歸屬感。都要漸漸模糊下去了,總有一天面目全非。

  一切堅固的事物都煙消雲散了。在滾滾的時間大河裡面,一切堅固的事物都煙消雲散了。

  縱使我這麼平靜地走在這裡,同樣的地方,面對這即將被拆除的房子,可能承受著誰,多少人,深深的不甘心。不捨離別。

  ──離開前,我在三樓的其中一個「洞洞」前蹲下身,就著洞外透進來的微微光線,提筆寫字。

  「如何甘於時光之流?」

  我落下當天日期,起身離開。

  數十天之內,這一行字連同這一幢建築,迅速地被夷為平地。

  近期新生南路站牌邊等公車的人們可能會感到背後有些空蕩。久而久之,人們會習慣的,像平常等待公車班次一樣面無表情,無喜無悲。

  而這曾經是洞洞館的土地平坦空曠,一如此處不曾起過高樓。



  ※總要堅強起來的

  建物一如臺大裡頭的人,會來去,有起落。為什麼總是覺得每年迎接、每年相送,彷彿到來與離開的都是人們,而這些高高低低的城樓永遠靜靜地站著呢?

  洞洞館再也不在那裡了,堅固的事物煙消雲散。

  但逝去並不是這裡唯一發生的故事。

  某一個晚間十點我騎著單車經過體育場。晚間十點前後路經臺大操場邊的人是有福的,所有球場的照明將在此刻熄滅,明亮如白日的視野一瞬暗盡,幾秒鐘的適應之後一座又一座的建築物就會從眼前浮現出來。

  很久沒有從這條路經過──經過也不常留心──使得我在看見已經幾乎成型的博雅教學館時一陣迷惘。

  在低於地表的地方,博雅教學館已經有了一個完整的、如同總圖的低窪空間與銜接進建物內的迴廊。再往上看,建築的外磚已經拼貼完成,儼然已是頂天立地。

  數個月前,我還固定在這新建築物附近上課的時候,這塊地方還什麼都沒有啊。

  帶著這種恍恍的思緒來到門口,新生南路側猛然長出的鐵皮隔離牆出現在視野之中。啊,連大門口都並不倖免地包上了「此處大興土木中」的繃帶,人行道已被挖除了呢。

  臺大裡頭同時進行著多少工程,一寸一寸地削過臺大的面容,企圖把它變成另一副全然不同的樣子。

  總是這樣,有一些老老的、光芒耗盡、顏色已褪的建築壽終正寢地道別數十年來服事的地方,又有一些新的成員報到。這些新進的份子們身上沒有經年累月的雨漏痕,沒有爬牆虎,顏色鮮豔,意氣風發。倘若有一些堅固的事物要這樣煙消雲散,總也有一些要代之而起的。他們從鬆散的沙土與混凝、滿地鋼筋建材,也是這樣經過幾個時日,就快得令人不敢相信地矗立在某一塊地方了,在學生老師們上課途經之處。

  那些曾經堅固的事物與即將堅固起來的相映成趣,共同起舞。無論變與不變何者才是真理,回憶再明顯終究消散成雲煙。

  我在想倘若那些與臺大曾深深相交,但是相隔幾年沒曾回到這裡的人們,在最近倘若重新造訪臺大,踏進臺大大門的時刻將會感到多麼困惑,看著熟悉卻又已然有點陌生的地方,緩步走過椰林大道或蒲葵道,與騎著單車飛馳而過的年輕孩子錯肩,感受閉上眼與睜開眼竟看見不同風景的違和,然後再皺兩下眉頭,終於老練地笑起來。

  會習慣的。很快。

【劇評】《自由時代》演後評述

《自由時代》演後評述
 
◎戲劇一 翁書鈺

    人們該以怎麼樣的方式向我們所處的時代獻上什麼樣的敬意?或者控訴?對於這樣直接對社會和歷史有所表示的少數人,我們又該如何理解、用什麼方法觀看他們?
    張競(楊景翔飾)是記者和激進社運團體中的成員,《自由時代》始於他因不明原因自焚於市郊鐵皮屋,主要劇情圍繞在三個與他有關係的人的互動與對話中,分別是同事好友小四、弟弟阿貓與同在社運團體中的女友Connie。我認為整部戲嚴格來說沒有明顯的戲劇情節線或高潮,更像是利用人物對話來使不同的概念和意識型態對話:小四(趙逸嵐飾)雖然亟欲探訪真相,卻因為記者職業道德和人因素,無法行動;而女友Connie(王安琪飾)則堅持張競的死出於社會結構的壓迫及疏離,及自我理想無法實現;弟弟阿貓(王博玄飾)則是表現疏離且消極的態度,毫無追查真相的熱情。三個角色代表的立場及性格塑造即巧妙地反映出社會中幾種基本的觀看視角(亦反映了編導黃緣文內心所感知到的立場),整部戲的推展便是藉不同立場的摩擦與溝通,呈現社會中人群互動的狀態,並化約傳達每個人心中理解社會事件及歷史意識時的心理。
    《自由時代》裡指涉(或高度影射)的是台灣史上黨外運動的重要人物鄭楠榕一九八九年的自焚事件,從作品裡提供的細節如「張競的偶像是鄭楠榕」、「張競的部落格名為『自由時代』」等等即可清楚明白:其實這部戲除了只是在向那個充滿前仆後繼的理想志士致敬,並喚醒我們自身對所處社會的共同記憶外,還著重於處理我們這個世代與上一個世代的社會脈絡關係,尤其是那些對我們的生活有重大影響或貢獻的人與事。就這齣戲的意圖和價值來探討,編導毫無疑問地傳達了上述所提,但我認為說服力和感染力卻還有更進一步的空間,或許是編導為了讓這齣戲不致於太沈悶嚴肅而加入了很大比例的政治諷刺及戲謔的情節,這樣雖然開啟了其他影響當代社會重大議題,例如媒體,但也因此分散了觀眾的注意力,在處理兩種不同但有關的焦點時應該可以密合得更不留痕跡,盡可能同時保留所要傳達的廣度和深度,避免過度切割斷裂。
    從舞台設計可看出整部戲以鄭楠榕自焚事件為創發的端倪,觀察在牯嶺街小劇場內這個舞台空間的配置,嚴格來說並沒有佈景,而是讓上舞台空間固著作為張競自焚的鐵皮屋,讓張競自焚的場景(實指涉鄭楠榕的自焚)在空間上和時間上都成為整部戲的佈景(或背景,background),僅使用下舞台作為演員活動的空間。空間的親密亦代表著時間的同步;而遠離觀眾的上舞台,空間則曖昧地暗示了時代的距離,舞台和燈光的搭配巧妙協助了戲劇的呈現和傳達,相當成功。
    整部戲插入了三個看起來極為瘋癲、誇大可笑且與劇情無關的scenario,「爸爸把兒子的頭釘在書桌上」其實暗喻的是高壓領導控制下幼稚民主社會裡大眾的無能與無知 ;接著舞台的時間隨著社會的演進同步推移,「被人們膜拜且歌頌的自由女神」最後落跑甚至被反覆無常的暴民打出原形,最後說出「其實我不是自由,是……」便死亡了,應是在用極嘲謔的口吻諷刺台灣在解嚴開放後仍然存留的政府控制;而其中讓我最深刻的尾聲「世界上最後兩個吸菸犯」,極巧妙的將現在政府調高健康捐、限制吸菸場所等對吸菸者不利的政策與二二八時代查緝私菸的菸酒管制參差對照,用荒謬且極神經質的方式質疑政府和整個社會:是否已一步步邁向假正義與進步之名,行壓迫自由之實?而這,是否就是過去高壓體制的軟性復活,間接但尖銳地質問「時代進步是否必須犧牲他人的生命和自由才能完成?」
    這是一個內在寓意極為嚴肅的作品,然而編導知道如何幽默才能引導觀眾去思考他所拋出的問題,關於個人和群體、關於可見和不可見的權力、關於媒體與社會,以及以上關係的關係。二十年了,我們的生活的樣貌究竟有和不同,是不是已經成為了那個自由時代?其中非關救贖與解答,只是重新製作了共享這個時空的我們應該思索的問題。

【散文】單車日記

單車日記

◎經濟二 紀鈞哲

星期一  路途:總圖、普通教室、共同教室、捷運站。
  你說你喜歡帶著我往遠方去,並且是快速的去。
  多半我是無聲的,然而這並不代表我在前進的路途中比你更加注意許多細節和危險。我想這大概是由於我們如此契合,而經常在這樣堅固而信賴的關係裡遺忘了速度和時間。總是不經意地才從陡然的顛簸或你被大風撩起的瀏海察覺到我們的速度,同時很自然的在轉彎過一半之前輕巧地減速。
  遠方到底是什麼地方其實你也說不清楚,對此我並不責怪你。你大概是想,相對於騎車的瞬間,只要是時隔多日的以後,我們所經歷的每一站都是遠方,我們的遠方總是不停的到達及更換,而我也一直充滿期待。
  我想我還是很在意速度和時間,原因大概是他們都會帶來腐朽吧。我們有一日都終將腐朽,在大雨裡腐朽;在大雨之後的烈日裡腐朽;在烈日裡的塵埃裡腐朽。然而這樣想是過於浪漫了,意思是上述這些逐步逐步的失去,我們不一定會再一起經歷,可能各自腐朽,而我們之間的這份關係也將是不住失去的一部分。如此必然有一份遺憾,我在猜測究竟這樣一份惦記,會加速我們老去,還是能讓我們在偶爾的思念裡延緩樣態的衰弛。嘿!所以我說,我們的遠方也有可能是各自去的噢,到時我的腳步可能慢下來,也有可能中途傾倒。
  台北的雨季到了,你現在很常抱怨著入學的新生騎車技術差,總是在雨天之中搖晃地踩著踏板,不僅路線偏來偏去,速度也忽快忽慢。你同時也譴責有些人自以為騎車技術高超,在雨天的時候一手拿傘一手掌著龍頭狂飆。「新手加上自以為的老手都是造成車禍的原因!新手不會騎就用走的嘛!別老是說有人不讓你們騎車,但是避免發生車禍總是比能夠準時到教室更重要的事嘛!」你始終堅持著這樣的主張。「真正會騎車的人並不是騎得特別快的人,而是要在能慢的時候慢,能快的時候快!」因此你痛恨雨天,痛恨雨天人潮擁擠的路口,每當遭遇這樣的尖峰路段的時候,你都會皺著眉頭,無奈的踩著踏板,還會在新生很惶恐慌亂的與你發生小擦撞的時候,不客氣的瞪他一眼。
  即便是你有這樣的缺點,我的意思是經常在騎車的時候感到不耐,我依舊喜歡跟著你去。

星期二  路途:總圖、管院、捷運站。
    今天晚上下起大雨,我想我終究跟你一樣很討厭大雨。大雨讓整個世界狼狽不堪,大家都在匆忙裡閃躲,在閃躲中煩躁疲憊。我聽你跟同學敘述著今天早上騎機車往學校的途中,在馬路上看見的車禍。「那天早上雨下超大,我覺得自己騎起來很滑,輪子壓到水溝蓋車身很不穩……」你有些許誇張地說,一邊拂著還帶著水滴的濕潤瀏海,噢,難怪今天你的瀏海老是飄動不起來,我想你今天一樣是順暢地奔馳在雨中,一手撐著傘,即便是騎車穩定如你,還是能夠在身上找到一絲狼狽。周身傘緣所能包覆的面積就是這麼大而已,在大風中你勉強的護住了自己的面容與額際,可是背後的大包包就會露出來,更糟的是,沿著傘傾注下來的雨水都會往包包上灑去。我想你回到宿舍之後,必然百般厭煩地看著濕掉的課本,徒勞地用手掌去擠壓被浸濕的書角,最後依然只能將書本對著風扇,任其自由風乾,風乾之後書本的邊邊處便微微隆起如同長瘤了一般。你同樣未曾直接對我吐露這些抱怨,這大概是上個學期,同樣也是在台北即將進入冬季而雨勢綿延的時節,你一邊對好朋友說一邊展示著隆起的微積分課本。然後不久之後,連會計課本也長瘤了。
  啊,我還沒說完我對雨天的抱怨。有人總說他喜歡雨天的氣味,他們說在那種氣味裡隱藏著豐富蔓延的訊息,包含著新生、滋長、淨化、和單純的清新。我卻絕不是這樣看待它的!首先,我討厭雨那種無孔不入而令人感到貪婪的性格,他喜歡不停地往內鑽,往最深的地方積聚起來,我想假如你的膚孔有稍微張開或不察,雨滴鐵定會無情地鑽進你的體內,會躲藏於你所有的關節!所以他加快了每個人的腐朽,萬物的腐朽。他不僅僅是協助自然新生而已,他還負責了汰換的工作,只要我們是有知覺而正存在著的那一群,那我們就正處在崩壞淘汰的路程裡。千萬別在大雨裡頭放鬆了戒心!大雨裡同樣有一股纏繞著的霉味,有些人說那種味道總是在雨季稍微停歇的時候才會明顯瀰漫開來,然而完全不是如此的!雨的霉味打從第一滴雨點從天上惡意地墜落下來後,就開始在地面上氾濫了!隨著時間的積累漸漸變成濃重而有形的氣味,我甚至懷疑他是那麼直截並且帶有嘲笑般的同樣鑽進了關節,於是似乎連腐朽都有了氣味。我還記得你有時在漫長的雨季裡,趁沒有太多人注意的時候,偷偷拖下了潮濕的襪子嗅聞,大概你也在細細深究著雨天的氣味。噢,雨又開始下了!

星期三  路途:捷運站、奇怪的路口、路口盡頭的黑暗角落。
  你好像因為處於雨季的奔波和面對著混亂的氣溫所以感冒了,難怪你從昨天下午就顯得無精打采。今天你大概都在休息,課也都翹掉了,這對於很少翹課的你而言是少見的事,啊我大概可以預見,你會連這件事也當作是討厭大雨的其中一個部分。
  在深夜的時候我去了奇怪的路口,那是令人懼怕的地方。有個陌生人隨著我進去了,那是將近半夜的時候,陌生人穿著跟學生類似的運動外套,外套後連著一個白色的連衣帽,我想應該是他在裡面另外穿了一件白色帽T的緣故,褲子是七八分長的迷彩褲,配著一雙高筒的帆布鞋。至於長相嘛……頭髮染了淡淡棕色,同時戴著一副非常普通的黑框眼鏡。他從牆邊的一個小缺口走進來,先四處查看周圍有沒有其他人,直到確認完畢之後才生冷地打量我,眼光掃過我身上的所有角落,四周沒有其他人得以求救,我感到十分害怕。這時候沒有下雨,我真希望這時候下起很大很大的雨!大到足以將這個陌生人驅離!但偏偏夜空這時候分外清明,同時呈現一種台北慣有光害的稀微白灰色。我真討厭這樣的雨季!你虎視眈眈走近了我,同時再確認過空無一人的四周之後,在我無力抵抗的情況下,帶我進入了深幽的巷口之中。巷子裡面有薄薄一層的積水,同時由於空間突然從巷口的部分收窄,風勢在此快速收攏,劇烈無比,我覺得我已聽不到巷口之外的聲音,而巷口之內的聲音再也傳不出去。
    我想要趕快天亮,這樣的黑暗真令人不安。

星期四  路途:奇怪的路口、體育館。
  今天早上天空仍然是一片陰霾,我處在巷內急遽的風口裏部,夜裡的風向輾轉變過了幾次,由裡朝外的風和由外朝內的風交替。天剛亮的時候,風從巷子的內部往外吐露,我假想著風正吹奏著哨音,而我就處在他多涎的口腔裡,裡頭潮濕、黏膩,同時帶有霉味。巷口的兩個垃圾桶是門牙,偶爾嚙咬過由口腔進食的各類異物,他吃了很多的選舉傳單、輕型的立牌看版、廢棄的塑膠袋和便當盒,現下他們持續堆在一起發霉腐朽,我唯恐這樣爛去的過程四處傳染,於是極可能得避開那些被大風堆積收藏著垃圾的角落。
    陌生人很吃力的鑽進了口腔,鞋上沾滿唾液,頭髮也黏了一些,他用木然的眼色望著我,一言不發地帶我迅速離開了口腔,我見到我們的身後拖著長長的口水的痕跡,而我跟陌生人依舊急速地離去。
    陌生人只帶著我到了體育館前,隨即失去了蹤影。
  接著,我見到了你!
  你從遠遠的體育館前的那一頭慢慢接近,不見平常果決甚至莽撞的眼神。我察覺此刻的你,打從心底地搖搖擺擺,分明是個自己所痛恨的新手的騎車樣態。好幾次對向有來車駛近,你都差點迎頭撞了上去。
  現在你離我只有幾步的距離,我比剛剛更能清楚地看見你。
  噢,你的眼神正四處的張望,朝著路的兩旁來回的審視,很少正視著前方。現在雨不大,所以一手撐著傘的你對毫無侵略性的天氣也毫不在意,只是略顯徬徨地持續著你的探尋。你騎車的姿勢也比平常生澀了些,感覺在坐椅的高度上或許不太適合,像是穿著過大皮鞋的孩子,不小心就會應聲摔倒。
  碰!霎時我聽見了劇烈的撞擊聲。碰!然後又是一聲撞擊聲。我見到你先是與對面一台艷紅色的單車撞在一起,你接著往路旁跌去,然後被對向另外一台淺藍色帶著黑點點的單車迎面撞上。周圍的人很快聚了過去,許許多多各色的大傘對著你靠攏過去,像是在幫倒下的你擋去又開始興起的大雨,很多人阻擋住我的視線,傘和更多的單車一層一層地疊在一起,接著我就見不到你了
  我想你正尋找著我,然而那時我已在不遠處了。

星期五至星期日  路途:無。
  雨苟延殘喘到了星期日,我的關節總算熬過了雨季。
  從那天車禍之後你就沒有再出現了,連陌生人也沒有再出現過。
  我確信你是在尋找被陌生人偷去的我的下落,但我想只要你一日不來,陌生人所持有的關於我的記憶也終究遺忘,那可能也就沒有人會特別記得我了。
  我聽旁邊充滿鏽跡的朋友說,他已經在這裡待了兩個月了,隔街背對著我們的那位朋友甚至待了一年,他已經極度的衰老。他說只要我們幸運被哪個學生從車架裡面隨意移出來,我們就可以進入拖吊場,在那裏的大家會一起衰老,因此這也就不是多麼令人遺憾的事了。
  禮拜六的時候我又見識了一場車禍,是兩個小女生的擦撞,雙方沒有什麼大礙,我可以看出他們騎車的技術很糟糕,是屬於在雨天中絕對無法好好騎車的那一類,他們仍然會在一團混亂的人潮和天氣裡,發生難以預測的撞擊,同時也去撞擊他人。
  每當雨天的時候我就會想起你。諷刺的是,每當車禍發生的時候,我就更加輕易地在記憶中喚起你,和你所一直訴說著、追尋著的遠方。
    噢,有人來牽車子了,那人的背後頂著很大的包包。他牽走了我旁邊的一部黑色自行車,我對那台車還不是很熟悉。他把車輕巧地拉出車架,在迴身上車的時候,背後的包包打中了我,我往側邊倒去,同時聽見我輪軸上的關節,發出一聲深深的哀嚎……

【小說】都市獸

都市獸

◎藥學二 游舒涵

「對不起對不起。」
打出這行字的時候其實已不確定話裡有沒有這個意思,按下確認鍵,網頁彷彿發出嘩嘩啦啦的跑動聲,填補了文字的空白接著無可挽回的送出去。果然有點後悔。牠想。但又好像不是全部。
屋內的氣息潮潮潤潤,一如洞穴陰濕生苔。獸一轉頭,發現是落地窗半掩,雨稀落的下了一段時間。過淺的陽台,排水功能稍嫌不良,已積起水窪,有風時微微潑濺進來,乍看又像故鄉一片泥濘。
改掉晝伏夜出的習慣好像也好一陣子了。唯一的後遺症是像諸如現在的半夜可能會突然驚醒,以為天敵又在家門外按鈴(但牠仔細回憶,好像也不大記得天敵應有的面貌,可能一切都是想像)。小問題罷,牠身旁還有許多朋友終日不眠。
總之愣愣的把滿身的冷汗擦拭完之後便再也睡不著;睡不著,想起來才是主因,坐在這裡打著信的自己則是次要的;明天還要上班,牠起身喝了幾口水,雀躍盤算著這麼漫長的夜究竟可以泡幾杯沖泡包。

回憶之一
繞過車頭燈才找得到嵌在牆壁裡的木門入口;倉庫;橘色的大桶子;貓屍。
雨水很仔細的沿著伴侶老家的鐵皮屋緣、自四面八方匯集而下,倉房的鋁製門把受細小水流的沖擊,特別類似溪流中的山岩無時無刻激起水花,嘩啦嘩啦嘩啦;(合流出的河流。)牠想,又很像自己的原生地登不上大雅之堂。輕輕把門轉開,只見伴侶站在一個橘色的大垃圾桶前朝裡頭發愣,靠近些便發現是桶子裡躺著三隻縮得小小的貓屍,另外還有一隻蜷在牠們三個的中間,不懂什麼叫敵視,只是頗為退縮的躲避別人的目光,已不願叫,但也跳不出來。土一類血塊一類的髒污在桶子上頭盤據,像碩大的橘子在時空中發霉。
伴侶皺了皺眉:「再晚幾天回來,可能連這隻也要餓死。」獸盯著看了幾眼,大概能聽懂伴侶的話,但實際的意義不明,牠看牠們身上都帶有一種沾黏血與毛的暗紅色凝塊,也可能是出生時就沾上的,如果都閉上眼只看那灰褐交錯的毛色就沒有什麼不同──那究竟是在離開子宮前還是離開後死亡?牠想著這類問題,又覺得不管怎麼想,對牠們來說,生跟死的時點近的毫無意義可言,那麼伴侶的皺眉與嘆息卻像是不可解的事;恍惚間只聽到雨聲越來越大。他才發覺,小倉庫雖然破舊卻頗能遮風避雨,水泥地因此非常乾燥,隱約還懸浮起塵埃。
伴侶頓了頓,喃喃幾聲對不起對不起,就伸手進去開始把貓屍抱出桶。
(對不起什麼?)獸不確定,但也動手幫忙,特別先處理那隻怯生生的小鬼;捧起來才發現即便看來那麼瑟縮卻也還有體溫,這令牠突然不感覺冷──委實活著和死去差別不大,但終究只有這隻留了下來。可所以呢?
轉念又想起老家的冰箱空空蕩蕩,牠抓起傘,到隔壁鄰居家敲門,非常得體的說話,要到一些冷掉的白飯。

回憶之二
A跟牠說話的時候,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兩人坐在床墊上,肩膀靠著肩膀、腳跟碰著腳跟她很小聲的嘟嚷著:「妳說我是不是乾脆當同性戀比較好,反正喜歡我的只有那些我不可能喜歡的男人,倒是女人們都很信賴我。」
還以為是說笑,又很明顯斥責這種想法,心裡有鐵器刮著牆壁的聲音非常尖銳的叫囂:「妳明明也知道這和性別毫無關係」一類的話,可是下一瞬間溫溫熱熱的軀體靠過來,「我是認真的。」她說,只是發抖,又像她很冷,然後試探性的把嘴唇和鼻息靠向牠耳邊,接著手臂掛上來,耳垂脖頸都傳來濕膩感。
可不帶有性欲,牠想。
宛若這不過是母貓舔舐小貓,或是狗群彼此之間辨識同伴的那種肢體接觸,其實並不感到很排斥,但身體先動作,抵著她的額頭,輕輕推開:「所以呢?」
所以呢?
下一瞬間牠記起了倉庫裡在桶內的那隻貓──最後抓了出來,把白飯放在牠旁邊,卻連看都不看一眼,繼續瑟縮了一會後便跳走了,尾巴一擺一擺,腳有點跛。
牠看著牠,心裡頗覺得那兩下搖擺可能是一種道別的意圖,但記憶中的伴侶露出了彷彿可惜那傢伙不知好歹的表情。
只是現在的A僅聳聳肩說:「我也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也不像太有掙扎的樣子,反倒表情如釋重負,沒兩下手腳非常安份又擺回屬於線以外的那一邊。桌上的檯燈燈管閃了閃,牠把棉被給她,兩人併肩躺著,像回到大學時代一方載著另外一方常不說話卻無比寧和,進而一夜無眠,但誰也沒有道破。窗外的天在不知不覺中泛白起來,宛如右手指節緩緩的握緊,就這點來說,單想靠凝視來辨認差異是行不通的,獸偷看了一下A此刻波瀾不驚的側臉,又覺得,用凝視來辨認人類心理狀態的差異,果然也是行不通的。
窗底下的路燈,明明滅滅都全有全無。

現下之二
稍早去倒垃圾的時候,在門口發現了一封信,沒有署名。
F:
某天早上我一覺醒來,發現我不愛妳了。說是不愛,又好像是已沒有動機再愛,我努力站在鏡子前面,一邊回想過往對妳的愛欲和激情,比如昨日睡前還念及今天要去探望重病的妳,一邊把熱水澆在我臉上頭上。但我不得不承認,這些都只是徒然。並不是妳消失了,是影子和人群一起淡化,盤旋上升然後消散。
若不是某個關鍵性的裝置從角色的樞紐上掉下來,否則這怎麼可能呢?一個全然投入、猛烈的情感,說消失便消失,這怎麼可能呢……
F不是牠的名字,牠只能思量可能是某個前房客把可以跟這人聯絡的地址遺棄在這裡,又或者某人百無聊賴,把這封信邊走邊丟。
很難說;牠嗅嗅紙面,有一種鹹苦的味道,像海。
牠把它放在桌上,煞有其事的供起來,接著便著手寫電子郵件給A和伴侶,內容大抵是想離開他們一段時間但也不必太擔心之類。
「對不起對不起。」牠寫,可是心裡一邊覺得,這類事情他們鐵定早就預料
到了,正如看到這封不是寫給牠的信,牠也覺得好像是早就預料到了;細想後覺得這說不定也是聞出來的。
然後視線瞥見桌上的信封倚靠著牙籤罐半立起來。
薄薄的紙面透光,光暈躍然而上,這種情感──牠想了想,信件中的文字又在腦袋中跑過一遍──「困惑與誠實」,這類情感真摯的不可思議、又愚蠢的不可思議。牠關燈後俐索的爬上床,一手抓著沖泡好的熱飲,將棉被裹了幾圈,尋找著羽絨被和回憶裡的林澤叢草重疊的實感。接著就靜靜的蹲伏在那裡,一如聖母院的石像鬼從教堂的高塔突起俯視整座大城,但上面有冰冷的液體不斷擊打。
雨還是在下。


Fin.

2010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