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大
◎法律二 李翎瑋
卻是直到綠色的塗鴉鐵皮牆成為慣見的風景,直到原本是洞洞館的那塊地方成為平坦的平地,直到腳踏車停車處長出一幢全新的大樓,直到新生南路上的施工圍籬猛然從雨中被撞見了,我才真正恍悟這個城池、這片地表,正在經歷一場劇變。
臺大的矮圍牆圈出的這城池裡有著許多美麗風景,但最近的臺大矗立著許多醜醜的綠色鐵皮。
動蕩得如此劇烈,簡直連天天身在其中的人們都漸漸地不認識了,看著這塊地方,迷惘起來。臺大的這些建築矗立在校園之中,多年來如一日,而且好似將會在那兒永久地站下去。但它們在變,而且讓人毫無招架之力。
`
※禁地
不過事情並非全無跡象。其實早在許久之前,臺大的這些變動就已經漸漸開始。
聽說黑森林原本是塊禁忌的地方,不可隨意而近。那是我沒有記憶的部分,因為在我入學之前,這塊禁忌之地上起了高樓,現在人氣漸濃,鮮少有人提起。
不過「禁地」並沒有消失,後門附近很快就又隔出了一塊「萬不可越雷池一步」的區域:工地。
新社科院動土典禮熱熱鬧鬧地辦過,然後通往後門的一條路就封了起來並闢開一條替代道路,綠色的鐵皮牆壁幾夕之間包圍完成,怪手、卡車與鑽地機便浩浩蕩蕩地駛入。
有幸見證一個從無到有的建築流程必然是件幸運的事,觀察這些隆隆作響的機器們怎樣運作,怎樣緩緩地把一支鋼材提起,怎樣小心翼翼地倒下一抔泥土……
如果途經滿佈塗鴉的綠鐵皮牆,目前尚且完全看不見其後掩藏何等奧秘。不過那綠牆後頭的大地上會有些東西漸漸隆起,長成與周邊建築一樣高聳莊嚴的樓城。
※一切堅固的事物都煙消雲散了
後知後覺,直到很久之後我才發現原來這畫滿塗鴉的禁地的出現,只是這校地城池劇變的序曲。
緊接在其後的事件是洞洞館的告別式。
六月底,校內立起幾面看板,被稱作「洞洞館計畫」的活動正在展開。以「計畫」為名稱呼這個活動,現在看來或許略顯荒唐;這個「計畫」並非為了建造與創設,而是為了埋葬。洞洞館將走入歷史了,用這個計畫作為告別式。
「一切堅固的事物都煙消雲散了。」他們引此語作為活動的口號,也是這句標語使我第一次注意到這個活動。
活動進行得很謙遜。鄭重地為這幢建築重新梳妝打扮,清除了內部原本為了使用而塞入的各類雜物,剩下全然的方正空間;他們洗淨它的牆面;他們擺上許多展示品。就像為死者添上粧容,在最後一刻供人一眼一眼地瞻仰。
我在最後一刻終於決定走進洞洞館。讓與洞洞館原本並沒有關連性的人們在這個活動當中共襄盛舉其實也是有一點尷尬的,在它離開這個校地的地表之前我與這幢建築並不共享任何回憶,在過往的時間裡我也並不擁有任何羈絆。除了此次計畫之外,我們與它並沒有任何交集。
所以走進建築物的大門,在沒有照明的陰天裡有點昏暗的廊道與階梯間緩緩而行的時候我難免感到些微的無所適從。我連通往上一樓層的樓梯都不知道在哪裡,進入一扇門的時候不知道即將通往的是一間教室或是一個倉庫,以我這樣的人要如何站在憑弔與依依送別的立場觀諸這個城堡的每一寸角落?拿著相機,我的鏡頭怎樣知道從什麼角度可以最完整地詮釋這地方,怎樣飽滿地盡含這幢建築最應該留下來的景色與光影?
唯一能夠感覺到的是空曠。課桌椅已撤出了這幢建築,大型小型的用品擺設裝潢也都已經不復見。此處已然是空城。
曾經在這裡也傳出琅琅的上課聲音的,課間也有學生的笑鬧談天的,下課的時候這樓梯也是雜遝著魚貫的離去人潮的。我只能想像一幢建築在過往的歲月裡有多少人踩在它的地板上,有多少個被視為秘密的角落,牆上的某些斑駁痕跡代表著什麼樣的意義,從「洞洞」們之中看出去的翠綠樹景和隔壁盈盈一水間相望的其它大樓,這些視角曾經帶給誰怎樣的澎湃感動怎樣的隱約情懷──歸屬感。都要漸漸模糊下去了,總有一天面目全非。
一切堅固的事物都煙消雲散了。在滾滾的時間大河裡面,一切堅固的事物都煙消雲散了。
縱使我這麼平靜地走在這裡,同樣的地方,面對這即將被拆除的房子,可能承受著誰,多少人,深深的不甘心。不捨離別。
──離開前,我在三樓的其中一個「洞洞」前蹲下身,就著洞外透進來的微微光線,提筆寫字。
「如何甘於時光之流?」
我落下當天日期,起身離開。
數十天之內,這一行字連同這一幢建築,迅速地被夷為平地。
近期新生南路站牌邊等公車的人們可能會感到背後有些空蕩。久而久之,人們會習慣的,像平常等待公車班次一樣面無表情,無喜無悲。
而這曾經是洞洞館的土地平坦空曠,一如此處不曾起過高樓。
※總要堅強起來的
建物一如臺大裡頭的人,會來去,有起落。為什麼總是覺得每年迎接、每年相送,彷彿到來與離開的都是人們,而這些高高低低的城樓永遠靜靜地站著呢?
洞洞館再也不在那裡了,堅固的事物煙消雲散。
但逝去並不是這裡唯一發生的故事。
某一個晚間十點我騎著單車經過體育場。晚間十點前後路經臺大操場邊的人是有福的,所有球場的照明將在此刻熄滅,明亮如白日的視野一瞬暗盡,幾秒鐘的適應之後一座又一座的建築物就會從眼前浮現出來。
很久沒有從這條路經過──經過也不常留心──使得我在看見已經幾乎成型的博雅教學館時一陣迷惘。
在低於地表的地方,博雅教學館已經有了一個完整的、如同總圖的低窪空間與銜接進建物內的迴廊。再往上看,建築的外磚已經拼貼完成,儼然已是頂天立地。
數個月前,我還固定在這新建築物附近上課的時候,這塊地方還什麼都沒有啊。
帶著這種恍恍的思緒來到門口,新生南路側猛然長出的鐵皮隔離牆出現在視野之中。啊,連大門口都並不倖免地包上了「此處大興土木中」的繃帶,人行道已被挖除了呢。
臺大裡頭同時進行著多少工程,一寸一寸地削過臺大的面容,企圖把它變成另一副全然不同的樣子。
總是這樣,有一些老老的、光芒耗盡、顏色已褪的建築壽終正寢地道別數十年來服事的地方,又有一些新的成員報到。這些新進的份子們身上沒有經年累月的雨漏痕,沒有爬牆虎,顏色鮮豔,意氣風發。倘若有一些堅固的事物要這樣煙消雲散,總也有一些要代之而起的。他們從鬆散的沙土與混凝、滿地鋼筋建材,也是這樣經過幾個時日,就快得令人不敢相信地矗立在某一塊地方了,在學生老師們上課途經之處。
那些曾經堅固的事物與即將堅固起來的相映成趣,共同起舞。無論變與不變何者才是真理,回憶再明顯終究消散成雲煙。
我在想倘若那些與臺大曾深深相交,但是相隔幾年沒曾回到這裡的人們,在最近倘若重新造訪臺大,踏進臺大大門的時刻將會感到多麼困惑,看著熟悉卻又已然有點陌生的地方,緩步走過椰林大道或蒲葵道,與騎著單車飛馳而過的年輕孩子錯肩,感受閉上眼與睜開眼竟看見不同風景的違和,然後再皺兩下眉頭,終於老練地笑起來。
會習慣的。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