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獸
◎藥學二 游舒涵
「對不起對不起。」
打出這行字的時候其實已不確定話裡有沒有這個意思,按下確認鍵,網頁彷彿發出嘩嘩啦啦的跑動聲,填補了文字的空白接著無可挽回的送出去。果然有點後悔。牠想。但又好像不是全部。
屋內的氣息潮潮潤潤,一如洞穴陰濕生苔。獸一轉頭,發現是落地窗半掩,雨稀落的下了一段時間。過淺的陽台,排水功能稍嫌不良,已積起水窪,有風時微微潑濺進來,乍看又像故鄉一片泥濘。
改掉晝伏夜出的習慣好像也好一陣子了。唯一的後遺症是像諸如現在的半夜可能會突然驚醒,以為天敵又在家門外按鈴(但牠仔細回憶,好像也不大記得天敵應有的面貌,可能一切都是想像)。小問題罷,牠身旁還有許多朋友終日不眠。
總之愣愣的把滿身的冷汗擦拭完之後便再也睡不著;睡不著,想起來才是主因,坐在這裡打著信的自己則是次要的;明天還要上班,牠起身喝了幾口水,雀躍盤算著這麼漫長的夜究竟可以泡幾杯沖泡包。
回憶之一
繞過車頭燈才找得到嵌在牆壁裡的木門入口;倉庫;橘色的大桶子;貓屍。
雨水很仔細的沿著伴侶老家的鐵皮屋緣、自四面八方匯集而下,倉房的鋁製門把受細小水流的沖擊,特別類似溪流中的山岩無時無刻激起水花,嘩啦嘩啦嘩啦;(合流出的河流。)牠想,又很像自己的原生地登不上大雅之堂。輕輕把門轉開,只見伴侶站在一個橘色的大垃圾桶前朝裡頭發愣,靠近些便發現是桶子裡躺著三隻縮得小小的貓屍,另外還有一隻蜷在牠們三個的中間,不懂什麼叫敵視,只是頗為退縮的躲避別人的目光,已不願叫,但也跳不出來。土一類血塊一類的髒污在桶子上頭盤據,像碩大的橘子在時空中發霉。
伴侶皺了皺眉:「再晚幾天回來,可能連這隻也要餓死。」獸盯著看了幾眼,大概能聽懂伴侶的話,但實際的意義不明,牠看牠們身上都帶有一種沾黏血與毛的暗紅色凝塊,也可能是出生時就沾上的,如果都閉上眼只看那灰褐交錯的毛色就沒有什麼不同──那究竟是在離開子宮前還是離開後死亡?牠想著這類問題,又覺得不管怎麼想,對牠們來說,生跟死的時點近的毫無意義可言,那麼伴侶的皺眉與嘆息卻像是不可解的事;恍惚間只聽到雨聲越來越大。他才發覺,小倉庫雖然破舊卻頗能遮風避雨,水泥地因此非常乾燥,隱約還懸浮起塵埃。
伴侶頓了頓,喃喃幾聲對不起對不起,就伸手進去開始把貓屍抱出桶。
(對不起什麼?)獸不確定,但也動手幫忙,特別先處理那隻怯生生的小鬼;捧起來才發現即便看來那麼瑟縮卻也還有體溫,這令牠突然不感覺冷──委實活著和死去差別不大,但終究只有這隻留了下來。可所以呢?
轉念又想起老家的冰箱空空蕩蕩,牠抓起傘,到隔壁鄰居家敲門,非常得體的說話,要到一些冷掉的白飯。
回憶之二
A跟牠說話的時候,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兩人坐在床墊上,肩膀靠著肩膀、腳跟碰著腳跟她很小聲的嘟嚷著:「妳說我是不是乾脆當同性戀比較好,反正喜歡我的只有那些我不可能喜歡的男人,倒是女人們都很信賴我。」
還以為是說笑,又很明顯斥責這種想法,心裡有鐵器刮著牆壁的聲音非常尖銳的叫囂:「妳明明也知道這和性別毫無關係」一類的話,可是下一瞬間溫溫熱熱的軀體靠過來,「我是認真的。」她說,只是發抖,又像她很冷,然後試探性的把嘴唇和鼻息靠向牠耳邊,接著手臂掛上來,耳垂脖頸都傳來濕膩感。
可不帶有性欲,牠想。
宛若這不過是母貓舔舐小貓,或是狗群彼此之間辨識同伴的那種肢體接觸,其實並不感到很排斥,但身體先動作,抵著她的額頭,輕輕推開:「所以呢?」
所以呢?
下一瞬間牠記起了倉庫裡在桶內的那隻貓──最後抓了出來,把白飯放在牠旁邊,卻連看都不看一眼,繼續瑟縮了一會後便跳走了,尾巴一擺一擺,腳有點跛。
牠看著牠,心裡頗覺得那兩下搖擺可能是一種道別的意圖,但記憶中的伴侶露出了彷彿可惜那傢伙不知好歹的表情。
只是現在的A僅聳聳肩說:「我也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也不像太有掙扎的樣子,反倒表情如釋重負,沒兩下手腳非常安份又擺回屬於線以外的那一邊。桌上的檯燈燈管閃了閃,牠把棉被給她,兩人併肩躺著,像回到大學時代一方載著另外一方常不說話卻無比寧和,進而一夜無眠,但誰也沒有道破。窗外的天在不知不覺中泛白起來,宛如右手指節緩緩的握緊,就這點來說,單想靠凝視來辨認差異是行不通的,獸偷看了一下A此刻波瀾不驚的側臉,又覺得,用凝視來辨認人類心理狀態的差異,果然也是行不通的。
窗底下的路燈,明明滅滅都全有全無。
現下之二
稍早去倒垃圾的時候,在門口發現了一封信,沒有署名。
「F:
某天早上我一覺醒來,發現我不愛妳了。說是不愛,又好像是已沒有動機再愛,我努力站在鏡子前面,一邊回想過往對妳的愛欲和激情,比如昨日睡前還念及今天要去探望重病的妳,一邊把熱水澆在我臉上頭上。但我不得不承認,這些都只是徒然。並不是妳消失了,是影子和人群一起淡化,盤旋上升然後消散。
若不是某個關鍵性的裝置從角色的樞紐上掉下來,否則這怎麼可能呢?一個全然投入、猛烈的情感,說消失便消失,這怎麼可能呢……」
F不是牠的名字,牠只能思量可能是某個前房客把可以跟這人聯絡的地址遺棄在這裡,又或者某人百無聊賴,把這封信邊走邊丟。
很難說;牠嗅嗅紙面,有一種鹹苦的味道,像海。
牠把它放在桌上,煞有其事的供起來,接著便著手寫電子郵件給A和伴侶,內容大抵是想離開他們一段時間但也不必太擔心之類。
「對不起對不起。」牠寫,可是心裡一邊覺得,這類事情他們鐵定早就預料
到了,正如看到這封不是寫給牠的信,牠也覺得好像是早就預料到了;細想後覺得這說不定也是聞出來的。
然後視線瞥見桌上的信封倚靠著牙籤罐半立起來。
薄薄的紙面透光,光暈躍然而上,這種情感──牠想了想,信件中的文字又在腦袋中跑過一遍──「困惑與誠實」,這類情感真摯的不可思議、又愚蠢的不可思議。牠關燈後俐索的爬上床,一手抓著沖泡好的熱飲,將棉被裹了幾圈,尋找著羽絨被和回憶裡的林澤叢草重疊的實感。接著就靜靜的蹲伏在那裡,一如聖母院的石像鬼從教堂的高塔突起俯視整座大城,但上面有冰冷的液體不斷擊打。
雨還是在下。
Fin.
2010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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