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14日 星期日

【影評】熱帶之夜:陳翠梅的《三部短片》與《我的失敗作》(My Failed Attempts)


熱帶之夜:陳翠梅的《三部短片》與《我的失敗作》(My Failed Attempts

◎外文一 陳鼎貳

在大荒出品的電影中,最知名的要算是陳翠梅(Tan Chui Mui)導演的作品。自2006年起,她以新秀之姿崛起國際影壇,為馬來西亞新浪潮電影掙到世界的注意並打開了能見度。

陳翠梅Tan Chui Mui
1978年,陳翠梅出生於馬來西亞西岸彭亨州關丹的小漁村。她在中學時期迷上了電影,大學時期選擇主修動畫電影,曾以接廣告動畫案子為生,在工作過程中認識阿米爾穆罕莫和李添興等人,遂決定投身獨立電影製作。2004年起,她協同一群熱情的電影人成立了大荒電影,有趣的是,這些電影人並不只擔任導演,還有辦法兼任編劇、攝影、演員、製作人、後製工作等,在朋友擔任導演時挑起演出和技術工作,互相支持彼此的作品,堪稱全方面的電影人。陳翠梅便曾為李添興的短片出演女主角,之後更為其作品《念你如昔》(Before WeFall in Love Again)擔任製作人。

在創辦大荒的兩三年之間,陳翠梅便開始參加影展競賽,並開始拿獎。《丹絨馬林有棵樹》於2005年拿到德國奧博豪森國際短片獎,2006更是她的豐收年:第一部劇情長片《莫失莫忘》(Love Conquers All)在釜山影展拿下新潮流獎和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更在鹿特丹影展拿下金虎獎。短片Everyday, Everyday亦於克雷蒙菲洪短片影展拿到大獎。如此輝煌紀錄確立了陳翠梅在馬來電影界,甚至亞洲電影界傑出導演的地位。不僅電影創作,陳翠梅更跨足文學領域,出版了《橫災梨棗》,為其長期耕耘的文字創作結集。

陳翠梅的短片值得由兩個面向觀之:因身分和職業使其擁有的對文化的敏感,及其對生命瞬間的微細觀照。她的畫面通常溫煦如文火,在長鏡頭與沈默之中磨出長而不燥的餘韻。其對人物的凝視通常帶著奇想,在看似荒誕的台詞與情節中,自然而然地讓日常生活中某種揮之不去的灰色流出,或使文化縫隙中的諷喻暴露。她的作品將「短片」的性質發揮到了個十足十,將大量的訊息藏載運鏡節制的畫面中,且多半是難以言傳的氛圍。在此種氛圍中,陳翠梅捕捉到人在瞬間中因生活的挫折而感應到的聊賴和無奈。


處理關乎文化的主題時,陳翠梅選用的腔調與體裁並不相同,有時使用寓言體的以此喻彼,有時則用荒誕的跳躍式思考來呈現。在她關注移民離散與流亡的短片《南國之南》中,以小孩困惑的問題為經,燒船的越南難民之愁苦為緯,不只關注馬華的文化命運,更以小窺大,看到馬來西亞各民族在脫離母國時面臨的艱辛。電影以「吃飯」作為流亡與安居辯證的切入點,餐桌上的慷慨與乞討的碗形成最尖銳的對比,此對照不僅是耕耘時光的成果,更隱隱寓含了懷舊、認同、同情(或施恩?)的意味;燒燬的船(必須設法生根)與隨風移動的草籽(被迫受強權擺佈)則是離散的隱喻。在最後,導演選取了一個夕陽的景象,孩子奔向光中,身影在天空與沙灘的交接處消融,這個身分政治的隱喻為各民族必須面對的離散,留下了曖昧的開放結尾,暗示了更多同化、認同、衝突的可能性,但無論如何已經犧牲了某些回憶和價值。在上述中規中矩的聲腔之外,陳翠梅收錄在《我的失敗作》中三個以《夢》為題的短片,也可被在這樣的脈絡中被讀為政治的寓言。《夢1號》中,破碎的語言和幽靈顛倒的鏡像;《夢2號》中喪失所有可被感知國籍、性別、年齡與種族的「身體」的人;《夢3號》中,描述了各民族以手語交換瘋狂的模糊末世、冷漠與永劫回歸。在這些帶著驚悚味道的短片中,構成政治的單位:身體和語言,已經被抹削,這三部精悍的奇想短片開啓了人文化性的存在與想像力的對話空間。雖然陳翠梅在移民主題上有不少可談之處,但還有一部短片Nobody’s Girlfriend可呈現這位導演國際經驗中的文化觀察。這個故事發生在法國。一對男女以法文讀出菜單上的荒謬菜色(諸如煎炒煮炸各色草原野生動物),顯示出異國語言對人造成的疏離。而滿心期待戀情的女子因法國男子拘謹的態度與已婚的身分弄的滿心失望,甚至打翻了上好紅酒。離開了法國男子的女人和一名長椅上的老人一同去動物園,看著紅毛猩猩。這一切看似荒謬跳躍的情節最厲害的地方是以新穎的方式歪曲了「法國性」:一般人所想像文明的、浪漫的、優雅的、高蹈的,帶有淫逸和冒險味道的法國。這部短片並不只是以諷喻性揭破或新掘想像的可能性,更讓人看見陳翠梅在嚴肅處理文化衝突之餘,富有輕快幽默感的另一種眼光。

陳翠梅獲得大獎的《丹絨馬林有棵樹》雖然在情節上毫無特出之處,但有意思的部份都保留在形式、取鏡與節奏上。影片敘述短短幾個小時的事,節奏舒緩,沈默與留白的時間很長。題名的那棵樹,是女主角在公車行進途中無意間發現的,本身就是個重要的意象:生命行進間的偶然,而整部短片就是圍繞在這麼一個意象上進行,也可這麼說,這部電影就是一個審視的過程。《丹絨馬林有棵樹》可以視為一個被放大審視的瞬間:經由電影節奏的放慢,回憶或思考這些不受時間拘束的自由活動,取代了主角鮮明地成為影片主軸(在形式上,近距離的特寫很少,也呼應了一個「審視」的過程)。這部短片上大部份時間都耗在等待上面:等料理上桌、等公寓關燈、等車、女主角等男主角拿書、等待對方吐露心聲,而導演所施的魔法便在這個無聊的過程上。這段留白的時間,「真實地」以錄像或自然主義式的方式,取代了大部份電影的故事性或緊湊,也凸顯了這個生命瞬間的存在感(誰不覺得等待的時間總是特別漫長?)。逃學的少女等待著自由與精彩的生活;而男主角在等待自己與愛情的過程中錯失伊人。吞吞吐吐,閃閃爍爍,無關緊要的談話是這些潛藏的聊賴的保護色,而這種聊賴與無奈感都來自人生的路途。那棵女主角提及的大樹便是個偶然,無關好或壞,精彩或無趣,這樣的事件也許會造成改變,但也可能不會,偶然的本質,這種命運的微細切片,便在這部影片的鋪陳中被觀眾所捕捉、思索。

另一部短片,由馬華同輩導演何宇恆擔綱主演的《蘑菇兄弟們》,利用男性談話中的女性,與炫耀或嘲笑的作為表象,講述了人生中年因婚姻、職場和面子問題帶來的憂鬱。陳翠梅用精準的語言(粗口、沙文與低俗)來表達男子氣概中的陰暗面:無賴、壓抑、怯懦,原本要痛快解決壓力的場合在酒精的催化下,反而是煩悶與神傷洩露的契機。男人貶低女人,但其實不了解女人,更不了解自己。這種不知自己的煩惱從何而來的尷尬是這部短片的主調。一方面藉由回憶當年勇,另一方面藉由召妓來逃避目前的種種不快,比起《丹絨馬林有棵樹》的輕靈柔美,這部片以更清楚直白的實際議題與更不堪的面貌,來呈現一個更壓抑、更令人喘不過氣、更令人想逃開的生活現實。男主角最後往妓院走去的那一幕或許是精華所在:拖鞋踱在地上的嘈雜、熱帶夜裡的蟲鳴與燠悶的空氣,微光的天空,柏油路,主角最後的回首,混雜了期待、欲得友情支持卻不得的寂寥與煩惱,這種生命迷惘在看似觀察的長鏡頭中被表現的清晰逼人。

陳翠梅的短片將其細膩想像與才情發揮的極好,在思考生命與生活潛藏的困頓上,也表現不俗。其電影的價值,即在那份在熱帶之夜浮現的悠長與沉甸的生命壓力,在奇想與現實的交會中,緊緊地貼炙在腦海裡。

圖片來源:http://www.dahuangpictures.com/blogs/index.php/2007/01/11/tan_chui_m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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