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日 星期四

【書評】妳的歷史也是我的傷痕— 《海神家族》背後的血淚與紀實

妳的歷史也是我的傷痕— 《海神家族》背後的血淚與紀實

◎外文一 蔡曉林

「你不一定要住在異地才覺得失家,你很可能活在自己的土地都像去了異鄉。」在一次的訪談中,陳玉慧曾這麼說過。

在同一場訪談中,訪談者,陳玉慧的丈夫明夏再度問道:「這本小說是你的自傳體小說嗎?它與你的生命有什麼關連?」而陳玉慧則平靜地回答,這是基於她對於家族真實情感的延伸與虛構,是她的逆向旅途,也是回溯之旅。在此書封底的劇情提要中,也標榜著這是神與人一同返家的故事。
在家族書寫中,一向是以男性為宗,在台灣社會猶是如此,可是這裡,卻是一個男性缺席的家族。唯有海神像垂視著遺留的女性,互相輕視卻也一同扶持,堅忍地重新建構生命。
《海神家族》一書結構嚴謹,每個人與每個世代的生命樂章既可以獨立區隔,卻又彼此緊密相連,交織在一起。幾個章節之間穿插著對於台灣民俗儀式的介紹,或說作者刻意,也可說那是一種無聲無息的擔憂與呼喚,彷彿在提醒著讀者,不要忘記它們,那是我們彼此最初的本質。
文中以屬於「異鄉」的柏林開場,說道:「這世界上只剩下兩個人知道這兩尊神像的典故。」暗示著這個家族的神祕與破碎,隨後便跟隨著敘述者與她的德國同伴,開始進行了返鄉之旅,並伴隨著兒時的回憶與今昔差異的感慨,娓娓道來這個家族的辛酸與血淚,以及台灣歷史的傷痕記憶。
在這齣龐大的悲劇首先登場的是民族認同、離散與矛盾的亂倫之愛,以此貫穿了整部淒涼的家族史外婆三和綾子則是集於所有的不幸於一身:首先面臨的是未婚夫的慘死與不受舅父舅媽喜愛的陰影,在台灣雖受到林正男的關愛,可是也因此受著自我認同的困擾,身為琉球人的她,屬於她的家究竟是何處?但此時一股同時是支持與毀滅的力量意外闖入她的生命中:她的小叔林秩男對她伸出援手,她渴望接受,可是良心的不安因此襲擊了她,從此便陷入了這個矛盾的深淵,在良知與愛情的岔路中徹底地迷失……
而撇開兒女私情,在動盪的歷史下,人人掌握命運的機會似乎也已隨著戰火流失。女人失去了舵手,而男人亦如是。林正男與其弟林秩男,除了兄弟間因三和綾子的曖昧情仇外,也有各自的傷痛:種種現實因素,包括戰爭、台日情仇、金錢、家庭因素等,導致彼此的夢想與社會實踐的理想無法實現,終於寧可冒著生命危險踏上戰場或革命之路以彌補他們生命過去的那塊空白,而因此付出戰爭的代價。兄弟雖然分道揚鑣,卻最終殊途同歸:兩人皆走上了不歸路,賠上了青春與自由,以及曾有的愛與熱情。
但不幸蔓延至另一個世代,悲歌依舊沒有停歇。如同《咆哮山莊》,上一代的恩怨苦了無辜的下一代靜子與心如,還有那些無名的兒子們。而他們要面對的,還有國民黨接收台灣、外省與本省差距等等的衝突,在她們已經複雜無比的生命中,更添上了一股重量。
愛情在這個世代同樣扮演著一切的樞紐,每個人皆各有一段不完美的戀曲。二馬年輕旺盛,克制不了慾望,從此不斷在錯誤下揮灑青春、樹立了自己的惡名,就這樣持續地墮落下去,如此造成靜子破碎的家庭和美夢,扭曲了她原已變形的心靈。而飽受母親疼愛的心如,除了要負荷身世的謎底,同樣也在愛情上面臨更多的傷害,透過她的口中替那些所謂破壞他人家庭的第三者進行了一場溫和的辯護:她們,其實也要承載相同的苦痛。
靜子母親與心如阿姨的情結相較之下由於敘述者親自的觀察顯得更為寫實與細膩。面對父親的缺席,靜子受到母親不平等的對待之空虛更加地成為她內心拭不去的傷口,因此才會盲從地跟從看似能解放她的二馬,無謂地替他犧牲自己的一切,成為一個沒有自己生命的女人。離不開的原因或許早已不是因為所謂的偉大愛情或無限的包容,而是她們內心太過恐懼於孤獨、寂寞……雖說愚蠢,卻也不免有幾分憐憫。
關於父親二馬,則代表了另一股被遺忘的聲音:原來另一群人也始終兀自地在這個島嶼上默哀。台灣與中國大陸之間的愛恨情仇,明顯地反射在二馬身上:對於原鄉的依戀,與異鄉的複雜情感,如同他在感情上的不忠與善變。除了為了沒有未來的愛情,以難民的身分來到台灣,面對的還有對故鄉的鄉愁與現況的徬徨。徘徊中,無助的他無法獨自前進,直到事後多年,原以為可以在原鄉重生的他,卻面臨的是另一種現實與失望,再度被命運摒棄,在這過程中扶持他的,只有那個曾被他遠拋在後的妻子……
        最終,回到觀望這一切的作者兼敘述者自己,她所遺留下的,依然是全然的悲傷。上一代的傷痛,沒有在她身上得到解脫與救贖。父親的失蹤、母親的冷漠與孤寂、兄長們的迷失等等悲劇,全在她的生命中不斷地上演。為了尋找屬於自己的根源,如同陳玉慧自身,她選擇了遠走他鄉,僅攜帶著象徵這個家族的兩座雕像:千里眼與順風眼,隨著她在遠方流浪。媽祖身為海神,也盡責地守護著她,這個家族的最後一道香火。

她再度回到殘破的家的時候,是已經歷過無數的流浪、找到了心靈伴侶之後了。那時才赫然發現家族背後許多不曾被她理解的,一切往往都有一段無法說起的哀痛,許多不能為知的祕密,也因態度的轉變而迎刃而解了。歷史的傷痛與既有的情況儘管令人悲傷,仇恨卻是可以遺忘的。而她更是理解到起點其實即是終點本身,家,最終還是要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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