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日 星期四

【書評】五十年後的留戀—淺談日本私小說對台灣的影響

五十年後的留戀—淺談日本私小說對台灣的影響

◎外文一 蔡曉林

     西元一八九五年季夏,威武的太陽旗在這別名為福爾摩莎的小島之土地上埋下了長達半世紀的不解之緣。這份沈重又曖昧不清的緣份,既帶給這塊島嶼上的人們無限的痛苦、也帶給他們鄉愁似的懷念。
        而那個位於東北角的強勢情人,似乎也有種與眾不同的極端特質。他們的文化束縛著內心被壓抑的情感,以形成他們自我矛盾、內斂或極端的情結,如同他們往往寧願事物在最美的一刻消失,而不願面對其消失後的空虛。著名人類學家潘乃德於《菊花與劍》中道盡了他們的雙重性格:好戰而祥和、黷武而美好、傲慢而尚禮、呆板而善變、馴服而倔強、忠貞而叛逆、勇敢而懦弱、保守而喜新……
        兩個如怨偶般的島嶼便如此進行了五十年的錯愛。而五十年後,戰火使他們仳離。日本天皇投降,昔日風光不再,民族心頓時化為泡沫。有著崇高自尊心的大和民族,一夕之間的失敗使他們徬徨失措、萬念俱灰。
戰後的一九四零年代,兩部足以代表日本的文學作品在灰暗的時代中問世,替日本獨特的「私小說」開啟了更寬闊的門路。一九四八年,太宰治出版了他的代表作《人間失格》,作為他荒誕一生的一份告別禮物。書中以主人翁大庭葉藏的獨白敘述他落魄的生命紀事,一虧太宰治隱蔽的內心世界。這部半自傳性的作品,頹廢地道出了太宰許多切身的痛苦經驗,如酗酒、與女人相約自殺未遂、染上毒癮等墮落的態度。太宰治如此大膽地運用淺顯的文字剖出自己內心最醜陋與反叛的一面,如同主角葉藏曾經嘆道:「我對人類的行為,至今仍是無法理解。我與世人的幸福觀似乎大相逕庭,這份不安甚至令我夜夜輾轉難眠、暗自呻吟,幾近發狂。我到底算不算幸福呢?」淡淡的文字,卻著實蘊含著黏稠的情緒,並以毀滅性的悲劇視角來看待人性無論在精神上還是物質上的無助與絕望,同時象徵性地描寫日本社會在戰後所面對的無奈與失落。
這部著作甫出版不久,他便隨著女讀者跳河自殺,終結了他悲劇性的一生。而這一日碰巧既是他的生日也是他的忌日:六月十九日。日本人為了紀念他稱這一天為「櫻花忌」。
然而俗話說:「上帝替你關一扇門,便會替你開一扇窗。」當日本在哀悼太宰治的同時,一九四九年,日後成為日本文壇大師的三島由紀夫發表了他的成名作《假面的告白》,此書曾被川端康成喻為「一九五零年代的希望」,亦是日本私小說的著名代表作。
三島由紀夫在此書以大膽的筆觸描繪兼有敘述者「我」之雙重層面:「真實的我」以及「演技所呈現的我」,一同呼應著書名:「假面」與「告白」。相較於《人間失格》,《假面的告白》之主人翁的內心似乎更加地纖細、病態與怯弱,且與三島本人有許多雷同之處,如從小接受祖母的教誨、就讀法學科、以及在飛機工廠工作等經歷,但世人對於三島本人的性向,依然未知。而由於知道自己的性傾向與一般人不同,故事透過戰後「我」的獨白娓娓道來自己內心一連串的困惑、掙扎與墮落,且試著回歸到所謂「正常」的狀態,卻依然走向背叛與妥協,而最終宣告失敗的經歷。
師承川端康成的三島由紀夫,相較於前者輕柔平淡的文筆,筆下的文字著屬濃烈與激昂。文中「我」由於強烈的慾望被長期地壓抑著,經常必須透過幻想與惡習來滿足內心的空虛、甚至奢求死亡的來臨。此外,透過主人翁所描寫的時代背景,也確切地描摹出戰後所面臨的無助與恐慌。
        而若說太宰治與三島由紀夫寫活了經歷戰爭後的日本光景,戰前與戰後出生的「私小說」代表則非谷崎潤一郎與村上春樹莫屬。專攻日本文學的專欄作家李長聲曾在〈谷崎潤一郎和他的女人們〉一文提到谷崎一生的著作幾乎與他自身的經驗脫離不了關係,如他多次描寫殺妻的情節,即是在表現現實中婚姻的諸多不愉快,而《癡人之愛》中更是以自己不愛的妻子之妹妹為原型。至於其巔峰性的著作《春琴抄》中深刻的師生畸戀也是現實中谷崎自身對於藝妓以及與妻子姊妹之間亂倫的照寫。
        與谷崎潤一郎相比,村上的作品大多只符合「私小說」的廣義定義:以「我」第一人稱的方式來敘述,卻多了社會層面與都市文化的了解,但又不失於缺少能與讀者共鳴的個人經驗,兼顧了私密情感以及關懷社會的素材。而村上其中最具有「私小說」性質的代表作則屬於號稱「百分百愛情小說」的《挪威的森林》。文中敘述一個徬徨的青年,如同作者村上自己在私立大學攻讀戲劇、在唱片行打工,並經歷了日本學運時代,看盡了人性的偽善與黑暗、以及在面對兩個截然不同的女孩之間的掙扎與失落,展開了自我追尋的歷程。
        乍看之下,谷崎潤一郎一生中沒有像上述兩位文學家般地經歷戰爭,因此作品中遺留了十分濃厚的傳統味道。但在另一方面,在戰後出生的村上春樹的作品中,則是含有強烈的西方文學影子,並以輕盈的步調描寫現代人荒蕪的生命經驗,同時夾雜許多歐美文化元素為背景,而非以日本傳統精神為主軸。但如此新穎的文學題材卻因為貼近一般人的生活而廣獲大眾的青睞,形成了所謂的「村上現象」,當然在台灣也受到相當程度的歡迎。
而台灣的作家或許因為同樣地面對了戰後的文化斷裂、再加上先前的文化承接與被殖民的情感,也漸漸地受到日本「私小說」的文學操作模式影響,如以《鱷魚手記》、《蒙馬特遺書》等作品聞名的邱妙津擅長以優美的文字描寫現代社會中女同志情感所受到抑鬱與複雜的情感,與她本人的經驗不謀而合。
而新興作家駱以軍早期的文學獎作品大量討論了社會命題,卻旋即發現自己作為經驗匱乏者掌握這種題材之無力,因此後來又回歸到如「私小說」般的自我袒露的書寫模式,暫時與社會命題遠離。但駱以軍的作品都是帶著笑臉卻「認認真真在悲傷」,在《月球姓氏》、《遠方》、《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都嘗試了家庭的題材,有許多「私小說」的色彩。而《降生十二星座》雖然沒有明顯透漏,但是也被私下證實是關於駱以軍戀情的坦露。《遣悲懷》則被王德威視為駱以軍私小說書寫、死亡書寫的巔峰,並被黃錦樹視之為「自我的記憶」、「棄之美學」的造極。
因此若說村上春樹將私小說的傳統過渡到社會層次,那麼作為台灣的「私小說」閱讀暨書寫者,駱以軍則是把這個傳統重新導回那個本源:每個人的黑暗之心還有不可穿透之私密。而這也象徵性地代表台灣與日本,起先皆以為僅僅五十年的緣份已盡,卻又再度因緣在文學繁花盛開的花園中重逢,彼此以不同角度解剖式的內心告白與延伸,作為心靈上的療癒,也同時在文學史上寫下精彩的一章。

【書評】妳的歷史也是我的傷痕— 《海神家族》背後的血淚與紀實

妳的歷史也是我的傷痕— 《海神家族》背後的血淚與紀實

◎外文一 蔡曉林

「你不一定要住在異地才覺得失家,你很可能活在自己的土地都像去了異鄉。」在一次的訪談中,陳玉慧曾這麼說過。

在同一場訪談中,訪談者,陳玉慧的丈夫明夏再度問道:「這本小說是你的自傳體小說嗎?它與你的生命有什麼關連?」而陳玉慧則平靜地回答,這是基於她對於家族真實情感的延伸與虛構,是她的逆向旅途,也是回溯之旅。在此書封底的劇情提要中,也標榜著這是神與人一同返家的故事。
在家族書寫中,一向是以男性為宗,在台灣社會猶是如此,可是這裡,卻是一個男性缺席的家族。唯有海神像垂視著遺留的女性,互相輕視卻也一同扶持,堅忍地重新建構生命。
《海神家族》一書結構嚴謹,每個人與每個世代的生命樂章既可以獨立區隔,卻又彼此緊密相連,交織在一起。幾個章節之間穿插著對於台灣民俗儀式的介紹,或說作者刻意,也可說那是一種無聲無息的擔憂與呼喚,彷彿在提醒著讀者,不要忘記它們,那是我們彼此最初的本質。
文中以屬於「異鄉」的柏林開場,說道:「這世界上只剩下兩個人知道這兩尊神像的典故。」暗示著這個家族的神祕與破碎,隨後便跟隨著敘述者與她的德國同伴,開始進行了返鄉之旅,並伴隨著兒時的回憶與今昔差異的感慨,娓娓道來這個家族的辛酸與血淚,以及台灣歷史的傷痕記憶。
在這齣龐大的悲劇首先登場的是民族認同、離散與矛盾的亂倫之愛,以此貫穿了整部淒涼的家族史外婆三和綾子則是集於所有的不幸於一身:首先面臨的是未婚夫的慘死與不受舅父舅媽喜愛的陰影,在台灣雖受到林正男的關愛,可是也因此受著自我認同的困擾,身為琉球人的她,屬於她的家究竟是何處?但此時一股同時是支持與毀滅的力量意外闖入她的生命中:她的小叔林秩男對她伸出援手,她渴望接受,可是良心的不安因此襲擊了她,從此便陷入了這個矛盾的深淵,在良知與愛情的岔路中徹底地迷失……
而撇開兒女私情,在動盪的歷史下,人人掌握命運的機會似乎也已隨著戰火流失。女人失去了舵手,而男人亦如是。林正男與其弟林秩男,除了兄弟間因三和綾子的曖昧情仇外,也有各自的傷痛:種種現實因素,包括戰爭、台日情仇、金錢、家庭因素等,導致彼此的夢想與社會實踐的理想無法實現,終於寧可冒著生命危險踏上戰場或革命之路以彌補他們生命過去的那塊空白,而因此付出戰爭的代價。兄弟雖然分道揚鑣,卻最終殊途同歸:兩人皆走上了不歸路,賠上了青春與自由,以及曾有的愛與熱情。
但不幸蔓延至另一個世代,悲歌依舊沒有停歇。如同《咆哮山莊》,上一代的恩怨苦了無辜的下一代靜子與心如,還有那些無名的兒子們。而他們要面對的,還有國民黨接收台灣、外省與本省差距等等的衝突,在她們已經複雜無比的生命中,更添上了一股重量。
愛情在這個世代同樣扮演著一切的樞紐,每個人皆各有一段不完美的戀曲。二馬年輕旺盛,克制不了慾望,從此不斷在錯誤下揮灑青春、樹立了自己的惡名,就這樣持續地墮落下去,如此造成靜子破碎的家庭和美夢,扭曲了她原已變形的心靈。而飽受母親疼愛的心如,除了要負荷身世的謎底,同樣也在愛情上面臨更多的傷害,透過她的口中替那些所謂破壞他人家庭的第三者進行了一場溫和的辯護:她們,其實也要承載相同的苦痛。
靜子母親與心如阿姨的情結相較之下由於敘述者親自的觀察顯得更為寫實與細膩。面對父親的缺席,靜子受到母親不平等的對待之空虛更加地成為她內心拭不去的傷口,因此才會盲從地跟從看似能解放她的二馬,無謂地替他犧牲自己的一切,成為一個沒有自己生命的女人。離不開的原因或許早已不是因為所謂的偉大愛情或無限的包容,而是她們內心太過恐懼於孤獨、寂寞……雖說愚蠢,卻也不免有幾分憐憫。
關於父親二馬,則代表了另一股被遺忘的聲音:原來另一群人也始終兀自地在這個島嶼上默哀。台灣與中國大陸之間的愛恨情仇,明顯地反射在二馬身上:對於原鄉的依戀,與異鄉的複雜情感,如同他在感情上的不忠與善變。除了為了沒有未來的愛情,以難民的身分來到台灣,面對的還有對故鄉的鄉愁與現況的徬徨。徘徊中,無助的他無法獨自前進,直到事後多年,原以為可以在原鄉重生的他,卻面臨的是另一種現實與失望,再度被命運摒棄,在這過程中扶持他的,只有那個曾被他遠拋在後的妻子……
        最終,回到觀望這一切的作者兼敘述者自己,她所遺留下的,依然是全然的悲傷。上一代的傷痛,沒有在她身上得到解脫與救贖。父親的失蹤、母親的冷漠與孤寂、兄長們的迷失等等悲劇,全在她的生命中不斷地上演。為了尋找屬於自己的根源,如同陳玉慧自身,她選擇了遠走他鄉,僅攜帶著象徵這個家族的兩座雕像:千里眼與順風眼,隨著她在遠方流浪。媽祖身為海神,也盡責地守護著她,這個家族的最後一道香火。

她再度回到殘破的家的時候,是已經歷過無數的流浪、找到了心靈伴侶之後了。那時才赫然發現家族背後許多不曾被她理解的,一切往往都有一段無法說起的哀痛,許多不能為知的祕密,也因態度的轉變而迎刃而解了。歷史的傷痛與既有的情況儘管令人悲傷,仇恨卻是可以遺忘的。而她更是理解到起點其實即是終點本身,家,最終還是要回去的。